第一章 飛行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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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内制造出一股溫和的電流,将這塊冰冷的金屬變成溫暖柔軟的軀體。

    這一刻,飛行員在空中感受到的,既不是眩暈,也不是某種令人陶醉的滿足,而是駕馭着一個活生生的軀體時的神秘莫測。

     黑夜中的機艙,像是他創造的另一個世界。

    他在這個世界裡,舒适地安頓下來。

     他輕輕地敲打着電力分布表,觸摸着一個個開關,移動一下身體,尋找着某一種更舒适的姿勢,來感受那依靠在五噸重的金屬上的動蕩的夜。

    然後他摸索着,将備用燈推開挪到一邊,然後又把它重新拿回來,确認它沒有掉在什麼地方。

    他用手去敲打每一個把手。

    每一次,都能輕而易舉地将它們找到。

    他像是在訓練自己的手,去适應一個黑暗的世界。

    當他确認自己的手指對這個世界如此的熟悉以後,他打開機艙的燈,燈光照亮機身各種儀器,監視着顯示盤。

    他像跳水一般,躍入了無盡的黑夜。

    陀螺儀、高度計、引擎轉速,所有的指标都顯示正常。

    他伸直了身體,把頸部貼在椅子上,開始這場黑夜中的飛行冥思。

     如同夜空中的守衛人一般,他發現其實黑夜中的每時每刻,都顯露着人的存在:人的呼喚,房屋的燈光,和某種難言的憂慮。

    黑夜中的一點亮光,是某一幢遠離人迹的房屋。

     燈火暗去的那一刻,是那幢房子停止向世界召喚的一刻。

    圍着桌子坐在台燈邊,對明天充滿了各種希望的農民們,永遠都不會料到他們此時的欲望、希冀,會随着黑夜飄得如此遙遠。

    法比安在穿行了幾千公裡的路途,經曆了如同戰争一般的暴風雨以後,此時坐在上下颠簸的飛機裡,捕捉到了這些燈光下顫動的靈魂。

    他們以為他們的台燈點亮的隻是自己那張簡陋的桌子,卻不知遠在八十公裡外的高空,一個飛行員正被這閃閃燈光的呼喚深深地打動着。

     第二節 就這樣,三架用于郵件運輸的飛機,分别從巴塔哥尼亞、智利和巴拉圭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

    飛機上的郵件一旦卸下,它們又将在午夜時再次飛往歐洲。

     三位飛行員坐在他們的駕駛室裡,迷失在茫茫夜色中,冥想着他們各自的這一程夜間飛行。

    三架飛機緩緩地離開那或是晴朗或是充滿暴風雨的天空,不緊不慢地貼近城市,好像從山上悠然散步下山的農民。

     裡維埃先生,航空公司所有航線的負責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降落地來來回回不停地打着轉。

    他一聲不出。

    因為對他來說,隻要這三架飛機還未到達,這一天依然充滿了危險。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

    當裡維埃不斷地收到電報消息,他感覺到自己終于是一點一點地在掌握命運了。

    好像這個過程中的未知因素,對他和他的工作團隊來說,都逐漸地在減少。

     一位操作員走到他身邊向他報告通信站發來的消息: &ldquo從智利飛來的飛行員已經看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燈光了。

    &rdquo &ldquo好的。

    &rdquo 用不了多久,裡維埃就能聽見飛機的聲音了。

    黑夜終于要将這些飛機還給他。

    如同浪花起伏的大海,最後還是将被它颠覆拍打了許久的珍寶,交還給沙灘。

     當三架飛機都降落在這片空地上時,這一天才算結束。

    工作了一整天的同事們可以回去睡覺,由另一批人員頂替他們的位置。

    可是,裡維埃是無法休息的。

    飛往歐洲的航班即将再次令他憂心忡忡。

    這就是他的生活。

    這個頑強的老戰士,第一次覺得自己疲憊不堪。

    一架飛機的到達,永遠都不會是一場戰争的結束,也不會開啟那和平的幸福生活。

    對他來說,那不過是再一次重複一遍已經走過的成千上萬次的路。

    裡維埃忽然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用盡全力試圖挑起的這個重擔,其實是一樣永遠不可能停止也不可能實現的任務。

     &ldquo我老了&hellip&hellip&rdquo他覺得自己老了,因為無休止的工作似乎不再是他唯一的生活動力了。

    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會考慮這些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的問題。

    這些年來一直被他撇在一邊的溫存,此刻卻如同一陣憂郁的耳語,低吟在他耳邊。

    他明白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向衰老的。

    因為他一直以為,等到哪一天他真的老了,他就可以享受所有生命的快樂與溫柔了。

    好像這一天真的會來臨,好像人在走到生命盡頭的那一刻,就真的能獲得那企盼已久的平靜與幸福了一樣。

    可是人生終歸沒有那樣的平靜。

    可能也沒有他等待的勝利。

    所有的飛行員也不會每一次都安全地抵達目的地。

     裡維埃走到勒魯面前停了下來。

    勒魯是他們的技術工頭。

    他和裡維埃一樣,已經整整工作了四十年,這份工作是他生活唯一的重心。

    當勒魯每天晚上十點,或者是淩晨回到家裡時,家對他來說既不是另一個敞開着的世界,也不是所謂的避風港。

    勒魯擡起頭,指着發青的軸輪說:&ldquo這家夥勉強才支撐到現在,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固定好。

    &rdquo裡維埃彎下身凝視着軸輪:&ldquo得跟車間的工人說,要調整輪軸的安裝方法。

    &rdquo裡維埃一邊用手輕拍着輪軸的印痕,一邊重新審視着勒魯。

    一個有點滑稽的念頭忽然浮上他的腦海。

    他刻滿皺紋的嚴厲的臉上顯出一個微笑: &ldquo勒魯,您這一輩子,談過很多戀愛嗎?&rdquo &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