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漠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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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裂聲,我失去了其他任何感覺。

    飛機以兩百六十公裡的時速向下墜落着。

     接下來的一秒鐘,我和普雷沃等待着那绛紅色的沖天火光在我們面前爆炸。

    我們好像當時都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

    我隻是平靜地等待着,耀眼的火光将我們帶入未知與昏迷中。

    然而大火和爆炸卻并沒有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地震般劇烈的晃動,它以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橫掃機艙,将飛機的窗戶連根拔起,鋼闆則被彈到幾百米以外,巨大的呼嘯聲一直侵入到我們的内髒。

    我們就在它的憤怒中被搖晃翻騰着,一秒鐘,兩秒鐘&hellip&hellip我等待着飛機在這場地震中,最終像一顆手榴彈一樣,爆炸成碎片。

    可是這來自地下的搖晃,卻并沒将這一切領入最終的爆發。

    我對這個過程全然不解,無論是這場&ldquo地震&rdquo也好,還是那無盡的五秒、六秒的等待&hellip&hellip突然,我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旋轉,它的力量如此強大,把我們的香煙從窗口一直噴灑到右邊機翼。

    接下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我對普雷沃大喊: &ldquo快往外面跳!&rdquo 我們從被粉碎的窗口跳出來,站在離飛機二十米遠的地方。

    我對普雷沃說: &ldquo沒有受傷?&rdquo 他回答我說: &ldquo沒有!&rdquo 可是,他撫摸着自己的膝蓋。

     &ldquo好好檢查一下,您向我發誓您沒有受傷,沒有哪裡摔碎了&hellip&hellip&rdquo 他回答道: &ldquo沒事,隻是滅火器&hellip&hellip&rdquo 我以為用不了幾秒的時間,他就會開膛破肚地倒下。

    可他依然完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邊盯着我看一邊重複着: &ldquo是滅火器!&rdquo 當他确認飛機并沒有爆炸時,他說: &ldquo是滅火器剛才摔在了我的膝蓋上。

    &rdquo 第三節 我們能在飛機的墜落中逃生,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情。

    我在手提燈的照耀下,一路尋找着飛機在地面滑過的痕迹。

    在離它最終停靠地兩百五十米遠的地方,我們找到了那些被震動得彎曲了的鋼闆和鐵鍊。

    一路上,飛機都在沙子上留下了它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我們才看見,飛機以近乎切線的角度撞在一片沙漠高原的最高點。

    它并沒有頭朝地面地栽下,而是一路肚子貼着地面以兩百六十公裡的時速爬到頂端。

    沙子上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子如同一盤彈珠灑落着,也許正是它們救了我們的命。

     普雷沃立即拔去了所有的插頭,避免短路造成的事後火災。

    我背靠着引擎思考着:這一路四小時十五分鐘,我在高空經曆着大約五十公裡每小時的風速,它對飛機一定是起着某種作用的。

    但是因為半路它改變了方向,所以飛機因此而偏航到了什麼位置,是我完全無法估算的。

    唯一能計算出的,是我們此時正處在一個離目的地四百公裡遠的正方形中。

     普雷沃坐到我身邊,對我說: &ldquo能活下來實在是太棒了&hellip&hellip&rdquo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任何喜悅。

    我的頭腦裡正被某些思緒占據着。

     我讓普雷沃打開他的照明燈,我自己手裡也拿着探照燈往前方走去。

    我仔細地看着地面,畫下一個半圓,然後不停地變換着方向。

    我在地面搜尋着,好像在找一個不見了蹤影的戒指。

    這裡&hellip&hellip就是這裡&hellip&hellip慢慢走到飛機邊,我靠着機艙坐下來。

    我尋找的,是一個讓我有理由相信,這一切都還有希望的證據。

    但是我沒有找到。

    我探求着生命迹象傳遞給我的某個消息,最終卻一無所獲。

     &ldquo普雷沃,我沒有找到一株綠草&hellip&hellip&rdquo 普雷沃不出聲。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還是等天亮以後再談這些吧。

    我覺得疲憊不堪,&ldquo方圓四百公裡,一片沙漠中!&rdquo突然我跳了起來: &ldquo水!&rdquo 燃油箱已經空了,蓄水箱也滴水不剩。

    沙漠将它們統統吞噬了。

    我們在飛機裡找到剩下的半升咖啡,兩百五十毫升的白葡萄酒。

    我們把咖啡和葡萄酒過濾了一下,然後混合在一起。

    還有一些葡萄和一隻橙子,我計算着:&ldquo沙漠裡太陽底下步行五個小時,我們就把所有這些都消耗完了&hellip&hellip&rdquo 我們在機艙裡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我躺下來準備睡覺。

    我勾勒着即将來臨的曆險:我們對自己所處的位置一無所知,能喝的所有飲料加起來不到一公升。

    如果我們目前處在右側方向,找到我們大概需要八天左右的時間。

    這是我們所能期望的最樂觀的前景,即使是八天,我們也不一定能堅持。

    如果飛行中偏離了航線,那找到我們将需要六個月。

    我們還不能指望搜救的飛機,因為他們最多在方圓三千公裡範圍内進行搜索。

     &ldquo真遺憾&hellip&hellip&rdquo普雷沃對我說。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還不如一下子死了幹脆!&rdquo 我們不能如此輕易地放棄。

    即使通過飛機被救起的機會非常小,我們還是不能放棄。

    也不能滞留在原地,錯過了周圍某一個也許存在着的綠洲。

    我們決定今天先出發步行一天,打探完再回到飛機墜毀的地方。

    然後在離開飛機前,在沙子上寫下我們的行程計劃。

     于是我蜷縮成一團,準備這樣睡到黎明。

    能睡覺讓我很愉快,疲勞好像一條毛毯一樣鋪在我身上。

    我并不是隻身一人在這片沙漠中。

    半睡半醒中,記憶與溫柔的耳語陪伴着我。

    我還不覺得口渴,一切都好。

    睡眠一旦侵占了我,現實立即在夢境裡消失了蹤影&hellip&hellip 然而當黎明來臨時,一切都不同了! 第四節 我曾經非常熱愛撒哈拉。

    當我在這片金色的沙海裡醒來時,風将沙漠吹動得如同大海般浪花疊起。

    這一夜,我在機翼下入睡,等待着也許會有人來營救我們。

     我們向着彎曲的山坡走去。

    地面上的沙子被一層黑色閃亮的石子覆蓋着,好像鋼鐵做成的魚鱗,閃爍着盔甲般的光亮。

    我們落入了一個金屬的世界,四面包圍着的,是鋼鐵般的風景。

     越過了第一座山頭以後,緊接着又一座閃亮的黑色山頭在等着我們。

    我們一邊走一邊刮着腳上的塵土,好留下一個記号,讓我們沿着它返回。

    我們面朝着太陽前進。

    我決定朝東走,因為所有的迹象,天氣預報、飛行時間都令我相信,我們已經穿過了尼羅河。

    在短暫地嘗試了向西走一段路以後,我感覺到一種難以解釋的不自在。

    于是我把向西的念頭留到明天再說。

    我同時也犧牲了向北行進的這個可能,北面應該能把我們帶到大海邊。

    三天以後,當我們在半瘋狂的狀态下,決定扔下飛機,一路一直走,直到我們倒下,我們依然選擇朝東走。

    更确切地說,是東北面。

    這看起來是一個與所有的理智與希望背道而馳的決定。

    而在得救以後我們才知道,事實上任何其他方向都将把我們帶入死路。

    即使是朝北一路走,我們也不可能抵達海邊。

    如今當我想起這一切(雖然它看起來非常荒唐),我選擇往東走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那是紀堯姆當時在安第斯山脈被困時選擇的路線方向。

    在思緒混亂中,它好像在向我暗示着,那将是邁向生命的方向。

     走了五個小時以後,四周的風景發生了變化。

    我們正在行走的山谷中,似乎有一條沙子的河流在流淌着。

    我們大步前進着。

    如果今天這一路上沒有任何發現的話,就必須趕在天黑前回到飛機墜毀的地方。

    忽然我停了下來: &ldquo普雷沃。

    &rdquo &ldquo怎麼了?&rdquo &ldquo那些記号&hellip&hellip&rdquo 從哪裡開始我們忘記做記号了?如果找不到來時的腳步,那就是死路一條。

     我們立即轉身。

    走了一段路以後,垂直地在第一個方向處轉彎,然後重新找到了剛才留下的腳印。

     腳印一補上,我和普雷沃再重新出發。

    随着上升的熱氣,空氣中出現了幻景。

    巨大的湖泊出現在眼前,可是當你一走進,它又立即消失了。

    我們決定穿過沙谷,到達最頂端以便觀察地平線。

    六個小時的行走,我們應該已經前進了三十五公裡的距離。

    走到這黑色的山脊時,我們無聲地坐下了。

    腳下的沙谷連接的,是一片連石子都沒有的、照得人眼睛疼的沙漠。

    地平線的地方,光線組成了令人越發迷惑的幻景,城堡和祭拜樓,幾何形狀的建築和筆直的曲線一一呈現在眼前。

     再往前走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我們得回到自己的飛機旁,等待着夥伴們發現沙漠中紅白相間的歸航台。

    雖然我對此抱着極小的希望,但它卻是目前唯一的可能。

    況且我們把最後那點剩下的可以喝的液體留在了飛機上,而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喝水。

    為了活命,我們非回到飛機邊不可。

     當你正朝着一條也許能帶給你生的機會的道路前進的時候,掉頭往回走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在層層幻境之外,地平線的另一端,也許林立着城市,流淌着清水,鋪展着草原。

    我知道,此時掉頭是正确的選擇,可是我依然覺得,自己正一步步地陷入沙漠的黑暗中。

     我們睡在飛機的邊上。

    這一天我們步行了六十多公裡,喝完了所有剩下的飲料。

    一路向東的行走沒有讓我們發現任何的綠洲與生命的迹象,也沒有任何搜救的飛機出現在這一帶。

    我們還能堅持多久?我們已經幹渴難言&hellip&hellip 我和普雷沃将機翼的殘骸、鐵皮堆積在一起,準備好汽油,當夜幕降臨時,點燃了屬于我們的火堆。

    可是,人群在哪裡? 火苗慢慢地升起。

    帶着一種近乎宗教的情緒,我們看着飛機的信号燈在沙漠中燃燒着。

    它向黑夜傳遞着無聲卻又耀眼的消息。

    那是一種近乎病态的呼喚,可它又同時充滿了愛意。

    我們在乞求水源,我們又同時在尋找與人的交流。

    我多麼希望此時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為隻有人才擁有火,那是一種他們回答我們的方式! 我看見了我太太的眼睛。

    隻有她的眼睛始終出現在我眼前。

    它們在詢問着。

    我看見了,那些所有關心我的人的眼睛。

    它們聚集在一起,責怪着我的沉默無聲。

    然而我卻在回答着他們!我用盡自己所有的能力在回答!我向黑色的夜空中,抛出最耀眼的火苗!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在滴水不入的條件下,步行六十公裡。

    從現在開始,我們将再沒有任何可以喝的。

    如果這一切無法維持更長的時間,那将會是我們的過錯?我們也希望,安安靜靜地等待着,假如我們有那可以吮吸的被灌滿了的水壺。

    可是當我聞到瓶底化錫味的那一刻,時鐘就開始倒計時了。

    當我吞下最後一滴液體的那一刻,我就沿着陡坡開始下滑了。

    普雷沃哭泣着。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ldquo你知道,如果我們真的要完蛋了,也就隻能讓它完蛋了。

    &rdquo 他回答道: &ldquo您以為我是在為我自己哭&hellip&hellip&rdquo 是的,再沒有任何的情感或者細節,是能夠讓人忍受的。

    明天,後天,我将一點點地發現,一切都無法忍受,一切都是受刑般的折磨。

    雖然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并不陌生。

    我曾經想象過,某一天被關閉在駕駛室裡,活活淹死。

    或者飛機從天上像一塊石頭一樣地掉下來,我被摔得七零八落。

    明天我将要面對的,将是比這些都要更奇特詭異的局面。

    也隻有上帝才知道,盡管我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許我将最終放棄有人聽見我們呼喚的所有企圖&hellip&hellip &ldquo如果您以為我是在為我自己哭泣&hellip&hellip&rdquo是的,這就是不可忍受的地方。

    每一次當我看見那些正在等待着我的眼睛,就覺得自己好像被火燒着了一樣。

    頓時我有一種抛下眼前一切,大步向着一個方向跑去的沖動。

    遠方有人在喊&ldquo救命&rdquo,那裡正上演着一場撕心裂肺的災難! 這真是一種奇特的角色颠倒,然而它卻也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

    普羅沃的在場讓我覺得心裡平靜不少。

    他和我一樣,在面對這即将到來的死亡面前,并沒有感覺到過多的焦慮與擔憂。

    對我們來說無法忍受的,是另一種東西。

     我希望自己能沉沉入睡,一個晚上或者幾個世紀。

    隻要睡着了,外面的一切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了。

    那是一種如何的靜谧!可是我們正在傳遞的呼喊,充滿希望的火焰&hellip&hellip我無法忍受這些畫面。

    我無法将手臂交叉在胸前,靜靜地看着正在發生的災難。

    每一秒的沉默都正在毀滅着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