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漠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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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的燈光。

    它們對我要有吸引力得多。

    我不想像一個奴隸一樣被鞭打&hellip&hellip 我又再次膝蓋朝地跪了下來。

     我們身上帶有少量藥品,一百克的乙醚,一百克的九十号酒精,一百克一瓶的碘。

    我試着喝兩口乙醚,好像是在往肚子裡吞刀片。

    然後又吞下了些90号酒精。

     我在沙子裡挖了一個坑,睡進去,在身上蓋上沙子,隻有臉露在外面。

    普雷沃在地上找到了些細小的樹枝,于是用它們點起了火。

    他不肯把自己也像我一樣用沙子埋起來,而是不停地打着轉。

     我的喉嚨依然收緊着,這雖然不是一個好征兆,我卻覺得自己比剛才舒服了很多。

    我覺得自己平靜了下來,一種丢棄了所有希望的平靜。

    雖然與自己的意志相左,我還是在星空下,随着那艘輪船遠航去了。

    我并不覺得自己很不幸&hellip&hellip 隻要不移動自己的肌肉,就不會覺得冷。

    我漸漸地忘記了自己埋在沙子底下的身體。

    我不再動彈,這樣我就感受不到痛苦。

    在所有這些痛楚後面,有多少疲倦與幻覺。

    剛才追趕我的風,為了逃避它,我像一隻野獸一樣地打着轉。

    我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胸口被一個膝蓋擠壓着。

    我掙紮着推開天使壓在我身上的力量,沙漠裡你永遠别想一個人獨處。

    現在終于沒有人圍繞在我身邊了,我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家裡,閉上眼睛不再動彈。

    所有那些如同河流般流淌着的畫面,正牽引着我,走向一個安靜的夢:河流在彙入大海那一刻,刹那間,天地萬物都變得平靜了。

     永别了,我愛的人們。

    我的身體無法抵擋三天的幹涸,那不是我的錯。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泉水的囚犯,從未懷疑過離開了它,我的獨立會變得如此短暫。

    我們總是以為人可以不斷向前,人是自由的&hellip&hellip我們忽視了将我們與井連接在一起的繩索,好像一根臍帶一樣,無法割斷。

     除了你們的痛楚,我再無其他的遺憾。

    如果我能活着回來,我一定重新開始一切。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感受城市中的生命與躍動。

     飛機并不是一個終點,而隻是一種手段。

    我們不是為了飛機本身一次又一次地冒着生命的危險。

    好像農民們不是為了手中的犁才耕作一樣。

    飛機讓我們離開了城市,飛到一片未知的陌生土地,探尋着關于世界的真相。

     我們做的是一種凡人的工作,面對的也是平凡人的煩惱。

    與我們相伴的,是風、沙、星辰、黑夜和大海。

    我們等待黎明的到來,如同園丁期盼春天的降臨。

    我們渴望下一個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雲中探索着真相。

     我并不抱怨什麼。

    三天以來,我不停地走,饑渴難耐,卻依然在沙堆中探尋着道路。

    我寄希望于清晨的露水,我嘗試着與自己的同類聚首,卻不知道他們在這個地球上的哪個角落。

    這一切,其實都是凡人的煩惱。

    對我來說,它們和普通人晚上選擇去哪個音樂廳一樣的重要。

     我不理解那些坐着郊區火車擁擠在一起的人。

    他們被一種自己感覺不到的力量擠壓成螞蟻一般地生存着。

    他們空閑的周日,是在一種如何的荒誕中度過的? 有一次在俄國,我聽見一個工廠裡有人在演奏莫紮特。

    我寫作,收到兩百多封辱罵我的信件。

    我不怪那些喜歡沉迷于咖啡館裡簡陋音樂會7的人,他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歌唱與美妙的戲劇。

    我責怪那些用廉價娛樂來賺錢的人。

    我不喜歡人用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引導,腐蝕着無辜同時又無知的大衆。

     我熱愛我的工作。

    我不後悔。

    我認真地玩了這場遊戲,雖然最後我輸了。

    這種失敗的本身,是屬于這工作的一部分的。

    無論結果如何,大海上的清風,我是呼吸過了。

     人生隻要品嘗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那食物的滋味。

    是不是,我的夥伴們?所有這一切,并不是為了刻意去尋找與經曆危險的生活。

    我不喜歡将生死棄之于腦後的人。

    我不喜歡危險。

    我知道自己熱愛的是什麼。

    是生命。

     天空似乎慢慢變白了。

    我從沙子裡伸出一隻手臂,摸了摸放在地上的壁闆,它幹涸如沙丘。

    露水在黎明時降臨,而微白的黎明卻沒有打濕我們的壁闆。

    我思緒混亂地對自己說:&ldquo這裡有一顆幹澀的心&hellip&hellip一顆幹澀的心&hellip&hellip它已經連眼淚都流不出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出發,普雷沃!我們的喉嚨還沒有閉上,得繼續趕路。

    &rdquo 第七節 天上吹起了那十九個鐘頭就足以将人吹幹的西風。

    我的食道雖然還沒有完全地關上,卻已經幹硬疼痛。

    我猜,他們向我描繪過的駭人的咳嗽即将到來。

    我的舌頭開始變成一種負擔。

    最嚴重的是,我的眼前開始冒起閃亮的光點。

    我決定,當這些光亮變成火焰的時候,我就躺下不動了。

     我們快速地行走着,趁着清晨天氣還涼快。

    我們心裡很清楚,一旦太陽升起,我們就再也走不動了。

    太陽&hellip&hellip 我們沒有權利流汗,也不能停下來休息。

    盡管此刻空氣清涼,而潮濕度依然隻有百分之十八。

    在充滿謊言的溫柔的風的撫摸下,我們的血液正在慢慢蒸發。

     第一天我們吃了一點葡萄。

    三天以來我唯一的食物,是半個橙子和小半個瑪德琳娜蛋糕。

    我自己都驚訝當時哪來的唾沫咀嚼這些食物?現在我已經一點饑餓的感覺都沒有了,隻是覺得口渴。

    好像除了口渴,身體的每一部分正在顯露出缺水導緻的各種症狀。

    幹硬的喉嚨,如同石膏一樣的舌頭,嘴裡可怕的味道。

    這所有的感覺對我來說,都是從未經曆過的。

    也許隻有水,才能治愈它們。

    口渴正在慢慢從一種欲望變成一種疾病。

     想象着泉水和水果的畫面,讓我頓時覺得一切都沒有那麼痛苦了。

    可是那橙子被吞入口中的感覺,又漸漸在我記憶中變得模糊,好像我一點一點地在忘卻屬于自己的溫存。

     我們才坐下來休息,卻已經又到了出發的時間。

    行走了五百米的路程以後,我們已經筋疲力盡。

    我無比喜悅地躺下,伸展着四肢。

    可是,上路是必須的。

     周圍的風景發生了變化。

    腳下的石頭變少了,我們直接行走在沙子上。

    兩公裡以外等待着我們的,是層層疊疊的沙丘。

    還有沙丘上幾株矮小的植被。

     走了還不到兩百米,我們就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ldquo至少得走到那灌木邊上。

    &rdquo 我和普雷沃都已經達到自己的極限了。

    八天後,為了尋找到墜毀的飛機,我們在得救以後開着車一路追蹤着自己走過的這段路程,我發現自己走了超過兩百公裡。

    我是如何做到的? 昨天,我一路行走時,已經了無希望。

    今天,&ldquo希望&rdquo兩個字對我來說,根本失去了意義。

    我們為了行走而行走,如同田地裡耕作的牛。

    昨天,我夢想着長滿橙子樹的天堂。

    今天,天堂對我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我也不再相信,某個角落有橙子的存在。

     除了幹涸的心,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将倒下,不知道什麼叫做&ldquo絕望&rdquo。

    我已經沒有痛苦了。

    此時的我,覺得憂傷是一種溫柔如水的感情。

    憂傷的時候,我們同情自己,像一個朋友一樣哀歎自己的命運。

    而我,我已經沒有朋友了。

     當人們某一天發現我的屍體時,看着我被灼傷的眼睛,他們一定會想象着,我如何呼喚,如何受盡折磨。

    他們不知道,一個人如果還有遺憾、痛苦,那說明他還很富有。

    而我,已經不再擁有這種财富了。

    年輕的女孩,在墜入愛河的第一個晚上,被憂傷包裹着輕輕哭泣。

    憂傷與生命的顫抖是纏繞在一起的。

    而我,我已經沒有憂傷了&hellip&hellip 沙漠,就是我自己。

    我沒有了唾液,更沒有了能令我呻吟顫抖的溫存畫面。

    太陽曬幹的,是我淚水的源泉。

     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什麼?一陣希望的清風,如同海上的漣漪,吹過我的面龐。

    是什麼征兆提醒着我的知覺?一切都沒有改變,然而一切又都改變了。

    這層薄紗,這些小丘,還有那些輕快的綠色,它們組成一出劇目。

    那舞台雖然依舊空蕩,可一切都已經在暗暗地醞釀準備了。

    我看着普雷沃,他和我一樣吃驚,一樣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覺得不可思議。

     我向你們發誓,有什麼事件即将發生&hellip&hellip 我向你們發誓,沙漠已經被點亮了。

    我向你們發誓,這片沉默與缺失,在一瞬間變得比躁動的人群更令人感動欣喜&hellip&hellip 我們得救了,沙子上出現了人的足迹! 我們失去了人的軌迹,變成兩個行走在這世界上的孤魂野鬼。

    然而此時,我們居然發現了沙子上屬于人的奇迹般的腳印。

     &ldquo這裡,普雷沃,這是兩個人分開往不同的方向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裡,這是駱駝彎曲膝蓋留下的印子&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裡&hellip&hellip&rdquo 可是我們還沒有得救。

    我們不能停留在這裡等待,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有人發現我們,也已經太遲了。

    隻要咳嗽一開始,一切都來不及了。

    而我們的喉嚨&hellip&hellip 于是我們繼續往前走,突然我聽到一陣雞叫聲。

    紀堯姆對我說過:&ldquo最後那一刻,我在安第斯山脈聽見雞叫,還有火車的聲音&hellip&hellip&rdquo 當我想起紀堯姆的叙述時,我自己對自己說:&ldquo先是眼睛欺騙我,現在輪到了耳朵。

    這些都是缺水的症狀&hellip&hellip&rdquo可是普雷沃抓住我的肩膀說: &ldquo您聽見沒有?&rdquo &ldquo什麼?&rdquo &ldquo雞叫的聲音!&rdquo 是的,我這個白癡,這裡的确有生命的存在&hellip&hellip 我的最後一個幻覺,是眼前有三隻狗,正互相追逐着。

    普雷沃說,他什麼都沒有看見。

    可是,我們兩個都看見了那個貝都因人。

    我們一起用盡了胸腔中全部的力量向他呼喊,我們同時幸福地微笑起來! 可我們的呼喊連三十米外都傳遞不到。

    我們的嗓子已經完全幹涸。

    我們的聲音那麼低那麼微弱,他根本就沒有發現我們的存在。

     這個貝都因人和他的駱駝,正慢慢地、一點點地消失在小山丘後面。

    也許他是隻身一人。

    魔鬼正殘忍地将他從我們身邊拉走&hellip&hellip 我們沒有力氣再跑了! 又一個阿拉伯人出現在沙丘上。

    我們低沉地号叫着,瘋狂地揮動着雙臂,他雙眼望着前方,什麼都沒有看見&hellip&hellip 接着,他不緊不慢地轉過頭。

    當他的臉與我們的臉相遇時,一切都被填滿了。

    當他的眼睛落在我們身上的那一秒,他抹去了我們的幹渴,推開了窺視我們的死亡。

    他輕輕的一轉頭,改變了整個世界。

    那個輕巧簡單的動作,那遊蕩的眼神,他像上帝一樣創造了生命&hellip&hellip 這是一個奇迹&hellip&hellip沙丘上,他朝着我們慢慢走來,如同行走在海面上的耶稣&hellip&hellip 阿拉伯人看了看我們,用他的手壓在我們的肩膀上,而我們則毫無抗拒地服從着。

    此時此刻,沒有人種或是語言任何的分歧&hellip&hellip這個貧窮的遊牧人将他天使般的手放在了我們的肩膀上。

     我們像兩頭小牛一樣,将頭伸進了水罐。

    貝都因人被我們瘋狂的牛飲吓住了,不得不拉住我們,讓我們慢慢喝。

    可每次他一松手,我們就把臉一起浸入水罐中。

     水! 它既沒有味道,也沒有顔色,沒有氣味。

    我們無法給你下一個定義,我們品嘗着你卻不了解你。

    你不是生命的必需品,你本身就是生命。

    你以一種無法解釋的力量,注入我們的身體。

    因為你的存在,讓我們再次開啟了已經在心中幹涸的源泉。

     你是最大的财富,卻又是最嬌弱最純粹的。

    人可以死在一片含鎂的水源前,或者一片含鹽的湖泊腳下,又或者那混合了塗料的露水。

    你不接受任何的融合混淆,你是一個謹慎又膽小的神靈&hellip&hellip 而你帶給我們的幸福是無限的。

     至于你,拯救我們的利比亞貝都因人,你永遠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被抹去。

    我從來不記得你的臉孔。

    因為你的臉,對我來說是全人類的臉。

    你從來沒有揭下我們的面具,就已經認出了我們。

    你是仁愛的兄弟,在所有的人群中,我都能認出你的蹤影。

     你充滿了高貴與善良,像一個神一樣地慷慨,給予我們珍貴的水源。

    所有我的朋友,我的敵人,在那一刻全部化做你,向我走來。

    從此以後,我在這世上再沒有了任何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