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機嗒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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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我也不好反對。

    再後來,她又叫我亞瑟,還是像開玩笑的樣子。

    盡管是玩笑,我看見她的神情裡有某種異樣的東西,令我的心一蹦一蹦。

     我确實預感到一種似乎明朗又似乎朦胧的東西朝我逼近了,一伸手就可能準确無誤地抓住的自己心裡正在熱切地期盼着的東西,然而又顧慮重重。

    我不能不随時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合同工,一個農村戶籍的人。

    我時時刻刻都有被解雇的可能,簡單到隻需要局長揮一下手,咧一咧嘴角,我就得背上被卷滾回東塬上那個令人窒息的毫無生氣的小村莊去。

    想到在部隊時與那位可愛的女護士戀愛的教訓,我很鎮靜地約束着我的随時可能放縱的心潮。

     “亞瑟,你這字兒草得好難認呀。

    ” “亞瑟,該吃飯了。

    ” “亞瑟……” 她這樣亞瑟、亞瑟地叫我,其實隻是僅有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當有第三個人在場,她從來也沒忘記叫我老康。

    我愈加明晰地預感到我和她之間有某些需要回避衆人的隐秘,令人心悸又令人感到甜蜜的隐秘。

     商業局機關小院雖然比不得縣政府機關大院深沉肅穆,也不是能任我和小鳳浪漫的場所,男幹部和女幹部,尤其是有了一點年紀的幹部,似乎于我和小鳳身上特别敏感,一切全躲不過他們敏銳的眼睛。

    我已有所察覺,然而春天是無所不在的。

    春色還是把這個幽靜的小院染綠了,窗外的柳樹複蘇了,綴滿黃芽的枝條舞姿婀娜,院子裡的草坪上冒出一抹嫩綠,兩株桃樹的花苞也肥脹起來。

    我打開窗戶,窗口撲進微帶寒意的清香的春風,後排西頭那間打字室裡嗒嗒嗒的聲音和春風一起灌進我的窗戶。

     局裡的二十多名幹部傾巢而出,分頭奔赴縣屬的二十一個公社去,縣商業系統要召開總結表彰大會了。

    我留下來做内務工作準備,小鳳也留下來加緊打印會議材料。

     我似乎感到完全自由了。

     炊事員給大家開過早飯之後,就鎖了門去逛大街了,臨走時給我說,午飯自理。

    小院裡異常安靜,我打水時的腳步聲竟然在牆壁上引起了回聲。

    我取下一疊紅紙,準備寫大會用的橫幅,小鳳抱着一摞子油印好的材料走進來。

     “亞瑟!快幫幫忙,咱們整理一下這些材料,分成一份一份的,裝訂起來。

    ”小鳳唱歌似的嗓音。

     我暫且擱下紅紙,幫她整理裝訂材料。

     她的手很靈巧,從一摞一摞的材料堆上揀取的動作十分敏捷,倒是我笨手笨腳,動作遲緩。

    我的手碰了她的手,她的手也碰了我的手,都是無意的碰撞。

    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碰一下就難以忘記而且誘惑人想再碰一下的奇異感覺。

    她繼續揀取紙頁,似乎毫不在意。

    我也毫不介意,似乎隻是因為動作緊張而不可避免的碰撞。

     “你也幫幫我的忙。

    ” “做什麼?” “寫大字。

    ” “我可不會寫毛筆字。

    ” 我要寫橫幅,寫标語,需得一個人壓紙角,通常我是用東西壓着的,我現在卻想讓她幹。

     她高興地接受了,用刀子裁紙。

     我調好墨汁,攥起大号毛筆,一落筆就龍飛鳳舞,超水平發揮。

    我寫字的興緻好極了。

     她忠于職守,雙手壓着兩個紙角,很認真地壓着。

    當我寫完倆字,她贊歎着:“你的毛筆字寫得真好。

    你是自小練的吧?現在我們這一茬年輕人,鋼筆字也沒幾個寫得好的,毛筆就更沒有人能提得起來。

    ” 我告訴她,我剛剛在初中念了一年書,就開始了那場席卷中國的“革命”。

    我想革命,卻站錯了隊,開始時批判别人,後來卻被别人批判。

    我什麼好處也沒撈到,就從圖書館偷了一捆書,又偷了一捆寫大字報的白紙,跑回家去了。

    我一邊讀那些“封資修”書籍,一邊用偷回來的白紙練習寫大字。

    整整有兩三年,我把那些我批判過的“封資修”作品讀了不知多少遍,寫作能力提高了,毛筆字也練得有點功夫了。

    我一參軍,就顯得我的文化水平高。

     她聽着,點點頭,很佩服我的毅力。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墨汁未幹的紅紙擺到地面上,等待晾幹。

    我的情緒在湧湧波動,就抽兩口煙,抽煙可以穩定一下情緒。

    當她興緻勃勃地轉到桌前來,鋪開又一張紅紙,我就神氣話現地提起毛筆來。

     我提筆在墨碗裡蘸墨汁時,無意中看到了她的領口。

    她前傾着身子,雙手壓着紙的兩個上角,領口的衣服就張開來,露出一塊三角形的赤裸的皮膚,那皮膚很細很白,那領口裡散發出一縷異樣的氣息。

    我有點神不守舍,把字兒寫錯了。

    我說:“扔掉,重寫” 寫完橫幅和标語,她就收拾扔在地上的那些寫錯作廢的紅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裡。

    紙上未幹的墨汁染得她的手掌黑糊糊的。

    她張開手指,說:“看看,我的手髒成啥樣兒了!” 我說:“洗洗吧。

    ” 她說:“你給我洗。

    ”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轟然作響。

    我笑着說:“那不費什麼事兒。

    ” 她已經在臉盆裡倒下涼水,又從熱水瓶裡倒下熱水,說:“你也來洗吧。

    ” 我和她在一個臉盆裡洗手。

    我攥住她的手指,裝得若無其事他說:“我給你洗吧!”她掙了兩下,我攥得更緊了,她再沒有動。

    我看見她的耳根潮起一縷紅暈。

    我用溫熱的水搓洗她的手掌和手指。

    我現在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賞她的手,那手指像細嫩的水蔥,柔若無骨。

    她一任我替她搓洗着墨痕,以一種似怨似嗔的眼神瞅着我,卻根本不會使人感到她是真怨真惱了。

    我受到鼓舞,一把抱住她的脖子。

     無言的親吻。

    我的臉頰挨着她的臉頰。

    我的一切顧忌都忘掉了,我已被灼熱的火燒烤得暈頭暈腦。

    當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久久相吻的時刻,我幾乎完全被熔化了。

     她終于推開我,草草地擦了臉,跑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點着了一支煙。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真的發生了?我隻覺得這房子太空曠了,空曠得一刻也呆不住。

    我要每一分鐘都和她呆在一起,須臾不離。

    我朝打字室走去。

     推開打字室的門。

    她趴在桌子上,雙手壓在額頭下,直到我走到跟前,她也沒擡起頭來。

    她後悔了嗎?她怨恨我了嗎?我正有點不知所措,她忽地跳起來撲到我的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