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羅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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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走!”馬羅吼着。

     我站起來,并不特别驚慌,走就走吧,無非是趕出伊甸園去接受懲罰,後悔是無用的。

    我跟在他屁股後頭,牙齒仍然在忙着啃咬包谷棒子。

     他猛然轉過身,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揍我了,卻是一把從我手裡奪下包谷棒子,“噼啪”一聲摔到水渠裡去,濺起的水珠兒跌落到我的腿腳上。

    我憎恨地瞅着他,站住了,真有點阿Q式的怒目而視。

    隻是黑夜籠罩了一切。

    他看不見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見他是怎樣得意的一張嘴臉。

     我跟着他的屁股走,縱使下地獄,我也去。

     順着水渠往東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濕了腳面,我感到一陣冰涼。

    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尼亞在頓河草原的月光下盡情淘氣,我卻跟着老光棍兒馬羅走向恥辱的深淵。

    那條通村莊的田間土路橫在眼前,我将跟他從那兒拐彎,朝南,走進村莊,呆立在書記或隊長家的街門口,聽候處置…… 奇迹在這一瞬間突然發生了。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樹枝搭成的便橋,老光棍馬羅走上便橋,毫不遲疑地朝北走去,那兒将通到河灘的深處。

    他不打算把我交給幹部,我的心裡畢竟感到輕松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橋,樹枝在我腳下軟軟地閃了閃,我背向村莊,走向廣闊的河灘。

    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交幹部,那麼帶我到河灘裡去幹什麼?又是在這沉沉的黑夜裡!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裡人都知曉,六親不認的馬羅,常常抓住偷莊稼的賊,用他的牛皮褲帶教訓一番,然後放掉,倒是很少交給幹部去處置。

    幹部不打人,隻會罰款,罰下款又是衆人的。

    要麼開群衆會,鬥争批判一番,無非是丢人現眼,遠不如馬羅自己發洩一下光棍過剩的力氣過瘾……我現在開始考慮,如何對付這個殘忍的老光棍兒了。

    如果他要……那麼我就……我有好幾種應急措施在腦子裡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應急的考慮。

    這個馬羅,是個生性孤僻的老光棍。

    村裡還有一位光身漢,卻是個愛熱鬧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閑漢,耍牌、“糾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樂部”。

    唯獨這馬羅,見不得閑人進門。

    有人暗裡說,馬羅常在他的窯裡會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樣,我大約從來沒有踏進過他的土窯的門檻,這倒不是怕沖撞什麼,我是實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張臉,從來也看不到一絲笑紋的冷臉,總是像剛剛和人打過架似的。

    加之我一直在縣城讀書,隻在寒暑假才回到村裡住下,幾乎沒有和他打過什麼交道,說話的次數都是極其有限的。

     馬羅一年四季隻幹一種話兒,看守莊稼。

    麥子熟了看守麥子,包谷熟了看守包谷。

    麥子和包谷處于青苗時節,他就在村口路邊轉遊着,看守那些糟踐糧食的豬羊雞鴨。

    他曾經一梭镖紮透過一頭公豬的肚子,吓得所有養豬的村民紛紛修補坍塌的豬圈和羊舍。

    他曾經把一個偷摘棉花的漢子捆在樹杆上,嘴裡塞滿他自個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寬皮帶,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挽着皮帶,抽得那漢子可想而知是什麼滋味了。

    有馬羅看守莊稼,比閻羅更沁人。

    不過……我這樣二十歲的鋼強鐵漢,總不至于束手給他捆綁到白楊樹杆上的…… 再跷過一道水渠,朝東一拐,我就看見一盞馬燈螢螢的亮光,那馬燈正挂在一個庵棚上,這是老光棍的别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轉過身來,在黑暗裡瞅着我。

     我也站住,緊緊盯着他的手。

     “坐下!”他的頭一擺,對我吼喊。

     我沒有坐,仍然站着。

    坐下了,要再站起來反抗就可能為時過晚,措手不及。

    我沒有吭聲,倒把兩手輕輕提起,叉在腰間,暗示給他一點威勢。

     “啊……嗨嗨嗨嗨嗨……” 突然間,他放聲大哭起來,那粗啞的男人的哭聲,從他喉嚨裡奔瀉出來。

    像小河在夏季裡突然暴發的山洪,挾裹着泥沙、石頭和樹枝,帶着吼聲,顫動着四野。

    我不知該怎麼辦了,在這一瞬間,我幾乎失掉了知覺,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和世界都不存在了,猶如穿開裆褲時候在河裡鬼水被卷進淤泥陷坑時的那種絕望中的空白…… 我慌了。

    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叉在腰間的手自覺松動了,垂了下來。

    馬羅突然伸出雙臂,把我抱住,碩大的腦袋壓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

    他的中年人的粗壯的身體顫抖着,兩條鐵鉗一樣的手臂夾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

    他的鼻涕和眼淚一古腦兒傾瀉在我的胸脯上,滲濕了我的衣衫。

     他哭得好兇,我卻找不到勸解他的話。

    實際的情形是,根本不用我勸慰,他自己已經戛然而止,松開抱着我的手臂,哭溜着聲兒顫顫他說了一句:“咱們……好苦哇……” 我此時才理解了這個老光棍粗莽的舉動中所表達的感情的含義了。

    而一當領會,我就再也支撐不住了,心酸了,腿軟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門口的樹根上,雙手捂住臉頰,哭起來了,嗚嗚地淌淚,卻不像他那樣扯長喉嚨嚎啕。

     老光棍馬羅,像瘋了似地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罵: “我日你媽——‘修正’!你狗日害得俺中國人好苦哇!你不吃自家的黑豆小豆(赫魯曉夫),淨想吃中國的白米細面!白米細面吃膩了,還想吃蘋果!蘋果……哼!還要拿圈兒套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