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羅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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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兒……” 我十分傷心,卻又幾乎被他的罵聲所逗笑。

    我知道,公社裡某些拙劣的宣傳家向村民講解宣傳的結果,就造成馬羅叔這樣的胡拉亂扯的可笑心理。

    他卻依然恨着聲,跳着罵着,像村子裡的莊稼人打架時一樣的潑勢: “你害得俺中國農民……啃生包谷棒子……” 我剛剛覺得心裡輕松了一下,又酸楚楚地低下頭來了。

     “我日你媽——‘假積極’!你胡閻欺哄毛主席,放你媽的臭‘衛星’!你得了獎狀,得了表揚,叫俺社員跟受洋罪——啃生包谷棒子!” 戒備,羞愧,所有這些複雜的心情,全都随着馬羅的罵聲跑掉了,我心地坦實地坐在那隻樹根上,換一個更為舒适的坐姿。

    馬羅蹦着,罵着,聲音漸漸遠了,鑽進包谷地裡去了,那兒随之傳出咔嚓咔嚓的斷裂的脆響。

     他走來了,懷裡抱着一撂包谷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又鑽進庵棚,從吊床下扯出一捆幹透的樹枝,啪地一聲劃着火柴,點燃麥草,再加上樹枝,火苗哧哧哧蹿起來,冒得老高,在一個用鐵絲扭成的支架上,擺上了嫩包谷棒子。

    他咕哝咕哝地說: “去他媽的!這号爛熊包谷棒子,而今倒成稀罕物了!咋說也不能……啃生的……” 幹透的樹枝燃燒起來,噼啪作響,火聲是這樣富于生氣。

    我坐在火堆旁,雙手掬着膝頭,下巴支在膝蓋上,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蹿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開的光亮的空間,随着火苗的起落忽而縮收又忽而擴大。

    火苗在樹枝上跳躍,從燃燒着的枝條上攀援到剛添加上去的樹枝上,像萬千猕猴在樹林裡嬉鬧,跳躍翻跌;無數條火苗攏在一起,就組成一個火的世界,充滿了活力;火永遠給人一種熱烈、緊張、奮進的啟迪……秋蟲在四野的黑暗裡啁啁啾啾,唧唧吧吧地吟唱,像無邊無沿的一隻大網在顫悠。

     馬羅蹲在火邊,用樹枝撥攏着火堆,促其燒得更旺。

    架在鐵絲網架上的包谷棒子,綠色的嫩皮變黃了,變黑了,燒焦了,一股濃郁的香味從火堆裡擴散開來了。

     我的鼻膜受到刺激,經不住這樣無法抗拒的誘惑,口腔裡不斷地有口水滲出來,嫩包谷棒子經過燒烤,散發出來的這股奇異的香味啊……這樣濃烈,這樣甘醇,我不能想象世界上還有其它什麼美味佳餐能比它更香甜更醇美了。

     馬羅大叔的神态也使人動情。

    他坐在一塊河卵石上,兩手搭在撇開的膝頭上,挺直腰闆,俨然一副用斧頭砍削出來的青石雕像。

    火光映照着他的臉,一會兒明亮,一忽兒灰暗,四方臉中央,雄踞着一寬大的蒜頭鼻子,臉頰上有兩道粗糙的大動脈似的皺紋。

    這張臉上,現在呈現出安詳的神态,專注的眼神,雄獅守護幼仔一般雄偉而又慈愛的神情。

    他間或用右手裡的樹枝撥弄一下火堆裡的柴枝,甚至歪一歪腦袋,向火堆裡吹兩口氣,然後又坐直了,卻不開口說話。

     “吃——熟咧。

    ” 他從火堆裡的鐵絲架上取出一個包谷棒子,甩過來,撂到我的懷裡。

    好燙!燒焦灼皮上,殘留着火星,我在兩隻手中搗來搗去,舍不得丢到地上,撕開尚未燒透的内皮,一股熱氣飽溶着濃烈的香甜氣味撲鼻而來。

    軟軟乎乎的包谷粒兒,酥軟香甜,一口咬進嘴裡,我的眼淚禁不住撲灑下來了。

     他也撕開一個包谷棒子,用指頭從棒子上摳下幾粒,放到嘴裡,緩緩地扭動着腮巴骨,緩緩地嚼着,很悠閑的樣子。

    我卻雙手握着棒子,啃啊啃着。

     我真吃飽了!大約兩年以來,當城鄉陷入嚴重的經濟困難狀态,倒黴的是我剛剛進入生理發育最活躍的時期,總是感到餓。

    我第一次給胃裡裝進去這麼多沒有摻假的真正的糧食,絲毫不擔心消化不了而撐死在這河灘裡的庵棚前。

    我很想說幾句感謝他的話,卻又說不出口,轉彎抹角地說: “我還想你會把我送給幹部哩!或是……用皮帶抽我一頓呢!沒想到……” “虧得你娃子沒有跑!好——”他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偷了就偷了,吃了就吃了!你跑這個鳥嘛!我就見不得那些蛇溜鼠蹿的東西!你威威勢勢站在那兒……我倒服了——這娃子有種……” 那晚我沒有回家,和馬羅大叔擠睡在他的庵棚裡的吊床上。

    他的一條薄被子,大約半年一年也沒有拆洗過,有一股臊腥味兒,包圍着我的鼻孔,耳畔響着他毫不抑制的屁響。

    他像剖白一樣向我解釋,他用梭镖紮死的那頭公豬,是一位隻會說人話而盡幹狗事的人家的;隻有殺出這一條威風,才能免去更多的唇舌;盡管這樣,他悄悄地給人家賠了豬款,還讓人家悄悄地收下,他隻要那一層威懾的聲勢。

    他用皮帶教訓過的那個偷棉花的漢子,大約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在于震懾外村那些企圖用偷盜而發财的慣犯。

    至于像一般人偷摸一把兩把,他老遠裡發現了,大聲咳嗽一聲,讓你冠冕堂皇地走掉也就完了。

    對于我這樣偷而不逃的蠢漢,他反而視為上賓了…… 我吃了一頓難得忘懷的晚餐! 我睡了一個難得忘懷的好覺! 他對我這樣誠懇相待,倒使我不好意思偷偷去摸一摸那包谷棒子了,即使饑餓仍然十分難忍,我還是無有勇氣再次走到他的庵棚裡去。

    這一夜,我終于忍不住了,那美味的燒烤包谷棒子的回憶,使我心裡像貓兒抓着。

    我硬着頭皮走出屋子,又走下河灘。

     有一塊半圓的月亮貼在西塬上空,路邊的包谷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