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代表轶事

關燈


    好多天了,連他一次面也見不上…… “得找他談談意見!”尤喜明站起來,下了溝,進了村,端直走進老安住的農家小院。

    老安被幾個人圍着,回答着詢問,眼睛熬得紅紅的,頭發蓬亂了,人也瘦了,黑了。

    四清運動要收尾了,安組長忙着收攤…… 詢問事情的人走完以後,老安才走到他跟前,事務式地問:“喜明,你有什麼事?” 沒有事就不能來了嗎?尤喜明一聽那冷淡的口氣就想躁,他拿出一副激烈的架式,大聲說:“我要革命!” 安組長一愣,撲閃着近視鏡片下面的眼皮,半晌,才說:“你要革命,那好啊!沒有人阻擋你革命嘛!” “我要幹革命工作!”尤喜明的聲音更響了。

     “你在東溝當講解員,這就是革命工作嘛!” “我要……”尤喜明說不出心裡要說的話。

     “哎哎!老尤!”安組長開始耐下心來,“具體說,你到底要什麼?” 尤喜明這才坐下來,緊緊盯住安組長的眼睛,問:“安組長,你說,我的鬥争性咋樣?” 安組長有點窘迫,說:“不錯……不錯!” 尤喜明進一步逼近:“立場堅定不堅定?” “沒有人說你不堅定嘛!”安組長說,“你要說什麼事,有什麼要求,直說吧!” “為啥安排大小幹部,沒有我的份?”尤喜明幹脆亮出底兒。

     “唔……”安組長近視鏡片下面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張着的厚厚的嘴唇說不出話來,他大概能料事萬千,卻料不到尤喜明會明目張膽提出要當幹部的要求! “當不當幹部,一樣革命嘛!”安組長從迷茫中醒悟過來,應付說,“不能人人都當幹部……” “好我的安組長哩!”尤喜明忽然變了腔調,難受地說,“我為革命打響了頭一炮,轟倒了尤志茂;我回回開會發言,揭發問題;我不害怕得罪人;運動結束了,我要是不挂個幹部的名号,旁人愣燒臊我,‘積極了一來回,也沒……’你看,在貧協組織裡頭,能不能給我挂個名号……” “啊!貧協?貧協的幹部今天下午剛剛選好。

    ”安組長已經厭煩了,口氣中很明顯表示出對尤代表的輕蔑,說:“再不要争了……” 完咧!完咧!尤喜明從頭涼到腳,和土改走的一道轍,他被甩開了,象甩開什麼讨厭的東西一樣。

    他想再乞求,門口走進一個社員,叫老安去吃晚飯。

    尤喜明歎一口氣,站起來,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暢快地說:“老安,沒有啥!我随便和你聊聊,沒事!你放心,革命,咱照樣幹……”他已經走到尤家村的街巷裡了。

     前沿陣地 一場連一場幹霜,打落了小院裡那棵大柿樹的葉子,入冬了。

    尤喜明再不必擔心冬季裡忍饑受寒了。

    天一黑,他就躺進軟和的被窩裡,炕上鋪的,頭下墊的,全是尤志茂給兒子結婚準備下的三面新的褥子被子。

    小廂房的頂棚,用新葦杆和新葦席綁紮得嚴嚴實實,炕上的三面牆壁,貼着花紙圍。

    躺在這樣舒适的為迎接新娘子的新屋裡,尤喜明一根連着一根,抽着“經濟牌”紙煙,要是能把這間新屋那個未來的女主人也分配給他,最好此刻就躺在他的身邊,那……尤喜明鼻腔裡癢癢兒,打了兩個沖天揭地的噴嚏。

     他睡不穩實了,索性坐起來,靠着窗戶,對面的廂房裡的人這會兒幹什麼呢?他拉開了小窗子的木栓。

     小院裡很靜,風吹着地上的落葉,沙沙沙響。

     運動剛結束後,這個小院裡呈現的混亂和悲怆的氣氛,似乎很快被一種無言的和諧所代替。

    地主分子尤志茂,一個人在柿樹下吃飯,吃罷,女人從地上收拾空碗空碟,他就一袋接着一袋抽旱煙。

    天冷了,還是這樣,現在他還不睡覺,一柱煙鍋的火光在柿樹下閃亮,是他當幹部形成了熬眼遲睡的習性呢?還是對他的倒台、家産的被分心懷仇恨呢?準是後頭這一條!難受你就難受吧!也該讓我老尤享享福,甭光恨我吧,是四清運動——二次土改給我帶來了幸福…… 尤志茂的大兒子尤年從兼做夥房的廂房裡出來,鑽進那間搭着麥草頂子的柴禾棚棚去了。

    房産被分了,屋裡睡不下,他在柴禾棚棚裡過夜。

    這小子平日進進出出,嘴噘臉吊,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

    看見尤喜明的時候,立即把頭扭到一邊去。

    眼看着要過門的新媳婦因為成份的變化而斷然退婚了,他不恨死他尤代表才怪呢!恨不要緊,隻怕這冷娃想媳婦想急了,一旦動起手腳,還不把他尤喜明拆卸了零件嗎!得避着點! 他奇怪,這一家人為啥不吵架鬧仗呢?原大隊會計在四清中挨整垮台了,退賠了七八百塊錢,成份可沒有改變,比尤志茂挨得輕多了,會計的婆娘整天和男人鬧仗,跳井呀,上吊呀,扯到公社離婚呀!這個小院裡要是吵架幹仗多好,尤喜明隔着窗子就會有好戲看……全是因為尤志茂有個好女人。

    她一天三晌照樣出工掙工分,回到屋裡喂豬喂雞。

    她不彈嫌男人變成地主分子了,照樣一日三頓,把飯食端到柿樹下,雙手遞到尤志茂手上,給他說寬心話。

    在屋子裡又規勸毛毛躁躁的兒女…… 尤志茂的好女人洗刷過鍋碗,從門裡出來了,解下圍腰,在台階下拍打前胸和後襟的灰塵,噼噼啪啪響着……四十出頭了,胖胖兒的身材,墩墩兒的個子,胸膛高高兒,屁股蛋圓圓兒……她拍打幹淨,領着女兒蓮蓮到後邊的窯裡去了,此後就不再出來……和這樣賢惠而又溫存的女人睡一輩子,尤志茂前世給神燒過碌碡粗的香嗎……和這麼好的女人在一起,就是流落街頭,頭墊佛腳睡廟台,大約心裡都是甜蜜蜜的吧?尤喜明想着,觸景生情,一種無法擺脫的空虛和孤獨襲上心頭,他即使睡到金銮殿裡,心裡能有人間的溫暖嗎?哎哎!由于運動過去了,尤家村不開會了。

    社員們又是白天上工,晚上睡覺。

    運動後出現的複雜的人事關系,很少有人串門對閑話了。

    尤代表現在住在村子中間,出出進進街巷,大人小孩都不理他,年輕女人們見他過來,故意轉過脊背來……運動完了,革命涼了,尤代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