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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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婆罵得支書張不開口,死活不讓支書再進小王村。

    支書為了防止九娃一夥上台,采取了輪流執政的辦法。

    他認定:小王村再沒本事的任何一個農民,都比九娃強!他要上台,得等到輪過二十年,才能輪上一回!而支書自己卻再不進小王村——“小台灣”來啰!這個瞎熊上不了台就搗亂……葛隊長,你瞎了眼了嗎? “王隊長!”院裡傳來葛隊長的叫聲。

     泰來沒吭聲,表示對這位長着一副大腦門的上級領導的輕蔑和抗議。

     “王隊長!”葛隊長進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來看了一眼,葛隊長臉上現着焦慮和誠意,有理不打上門客啊!他苦笑一下,心裡譴責自己的無禮了,就坐了起來。

     “你有意見,可以談,不能躺下嘛!”葛隊長勸說,“麥子黃了啊!” “要是再有倆人出來,紅口白牙訛詐我,咋辦?”泰來說,“到年底,我賣婆娘當娃都還不起……” “同志!凡事總要分清輕重。

    ”葛隊長說,“和王玉祥的鬥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階級兄弟之間的……” “還是這一套!”泰來背靠在炕牆上,煩膩地想,長長歎一口氣。

    他不想看葛隊長那亮光光的大腦門,把頭偏轉到另一邊去,長得那樣大的腦門裡頭,考慮問題怎麼這樣簡單!他聽人說葛隊長在城裡工作,從來沒下過農村,他是裝了滿腦子的鋼(綱)絲,下農村來的!和他說什麼呢?“我那天說過了,五十塊錢我不要了。

    ” “你思想上沒通……” “通了!” “你怎麼躺下不當隊長了呢?” “我階級路線不清啊!”泰來終于忍不住,鄙夷地說,“讓那些路線清白的惡鬼上台吧!我自動讓路!” “不要打别扭。

    ”葛隊長說,“沒有第三者作證,難啊!讓九娃拿二十五塊錢給你,吃虧的少吃點,占便宜的少占點……” “哈呀!”泰來哭笑不得,“這算啥辦法?王八三十鼈三十……” “算了,都是貧下中農……” “算了就算了!”泰來說,“你讓九娃來,我和他當面說。

    ” “我讓他給你把錢拿上。

    ” “行嘛!” 葛隊長出門去了。

     九娃跟着葛隊長進來了,友好地笑着:“泰來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貧農,鬧矛盾,讓階級敵人高興……” 泰來不冷不熱地笑笑。

     九娃掏出錢來:“你把這拿上……” 泰來從九娃手裡接過錢,五張五元票子,嘩嘩數過,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兒,你叔叔老不要臉,黑了心,到底訛下你的錢了!侄兒你真夠人啊!” “這……”九娃立時紅了臉,那雙陰冷的眼睛,慌忽亂閃,看着葛隊長,抱冤地說,“這算做啥?” “做啥?”泰來罵道,“我甯可一個人活在世上,絕不跟你龜孫團結!”說着,揚起手,連同那五張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臉上,吼叫一聲:“滾!” 九娃抱着頭,跑出去了。

     “不象話!泰來同志!”葛隊長氣得臉色發白,沒見過農村人鬧事的城裡人啊,手足無措,毫無辦法了,“不顧大局,真不像話!” 泰來眼前一黑,仰靠在炕牆上,呼呼喘着氣,說不出話來。

     “怎麼收拾呢?”葛隊長說,“你這種态度,值得好好考慮!”說罷,站起身要出門了。

     “老婆子!”泰來象瘋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從隔着窗子的竈房跑進來了。

     “把那些錢拾淨,交給葛隊長。

    ” 老婆子吓壞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揀着。

     “啊呀!我的眼!”泰來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雙手摳着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見自己的手,隻能憑聲音辨聽老伴所在的位置,隻能聽見醫生和護士的輕重不同的口音。

    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說氣蒙眼。

    眼球裡頭痛啊!痛得鬓角崩崩響,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摳出來!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

    實際上是沒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術後的第七天,揭去紗布以後,他第一次看見了把他從終生的黑暗裡拯救出來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看見了和他過活了大半輩子的娃他媽,老漢流了淚了。

     “老漢,病好了,千萬再不敢生氣。

    再生氣,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

    ”醫生說,“生産隊事情複雜,看得開點!” “能想開,能!”猶如隔世重生,泰來呵呵笑着,似乎一切都沒有必要計較了。

     傍晚,病房裡走進幾個鄉下人,泰來一眼瞅見,竟是小王村的鄉親。

    噢!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泰安老漢,會計勤娃,婦女隊長麥葉,拿着家鄉的黃杏,雞蛋,還買了餅幹和蛋糕,看望泰來隊長來了。

     泰來的心,在胸膛裡忽閃忽閃擺動,執拗的五十歲的莊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沖動,竟然當着鄉親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漬漬的清液,仍然從鼻腔裡滲出來。

    他能看出來,他們三人隻說叫他放寬心的解脫話,絕口不提隊上的任何事情,當然,連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沒提到。

    他們故意避開這個瘟神的名字,怕他聽到動氣。

     泰來能理解鄉村們的用心,覺得沒有必要了。

    對他來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當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氣得休克,又蘇醒過來,又恢複了光明以後,這件事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甚至覺得當初就不該動那麼大的氣呀!他心裡很平靜,那件窩囊的事情已經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來老哥!祖輩幾代住在小王村,誰不知誰的腰粗腿細?誰不知你的秉性嘛!”泰安老漢說,“你不要氣,氣下病,傷了自己的身體,人家才更高興哩!” “你今年當隊長,麥子長得好,大家覺得剛盼到一點希望,偏偏……”婦女隊長說,“老婆媳婦都叫我勸你,放寬心……” “噢噢噢!”泰來老漢感動極了。

     “你看——”泰安老漢從腰裡摸出半拃厚一摞票子,說:“大家自動籌集起來這些錢,叫俺三人送給你。

    那個賊訛了你,你是為咱隊上,不能叫你枉挨肚裡疼!你收下,這……” “啊呀呀!”泰來張大嘴巴,瞅着泰安老漢手裡攥着的那一摞票子,驚呆了。

    那票子,從顔色上看,有一塊、兩塊的大票,也有五毛、兩毛的零票,那是小王村的男男女女,出于一種正義感而促成的慷慨的舉動啊!誰說莊稼人吝啬呢?他們可以不吃醋,不吃鹽,節省下幾分錢來,而一旦為了申明自己的義氣,都可以拿出整塊錢來!泰來老漢無法抑制已經全面崩潰的理智的閘門,一把摟住泰安老漢的雙臂,像小孩一樣哭起來。

     泰來把那一摞印着小王村男女社員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裡,又堅決塞回泰安的掌心,說:“好咧!有了大家的心,這就夠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飼養場的院子裡,坐着小王村生産隊男女社員,一百幾十個人,稀稀拉拉。

     葛隊長站在桌子旁邊講話: “三夏在即,龍口奪食,泰來隊長不幹了!沒有辦法,我們物色了三四個人,分别談話,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後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見沒有?” 沉默。

    莊稼人習慣用低下頭,避開眼,表示自己不滿的意見。

    沒人說一聲行,也沒人說一聲不行。

     “大家考慮考慮,有意見就談。

    ” 仍然是更冷的冷場。

    老葛突然發現,一個一個社員,相繼把頭轉過去,眼睛都專注地瞅到西邊去了,是什麼目标吸引了他們呢?老葛一扭頭,晤,泰來隊長正一步一步從村巷裡走過來。

     剛走近會場,不知誰領頭拍了手,接着就波及到許多人,冷清的會場被掌聲轟熱了。

     熱烈地明顯地帶着某種情緒的掌聲,把泰來隊長迎進會場,又一直送着他走上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來了。

     泰來走到老葛同志坐着的桌子跟前,一言未發,從腰裡摸出來一紮票子,放到桌子上,大聲說:“這兒還有五十塊!誰愛錢,誰來拿!” 剛剛停歇下來的掌聲,又突然爆發了。

     老葛同志瞅着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麼回事,剛張開口想問泰來,泰來已經離開桌子,走到人窩裡去了。

    社員們圍上來,問起他的眼睛,其實都知道他的病好了,還是要問。

     泰來說:“鄉親們,我又不是給兒子娶媳婦,用不着送禮啊!錢我絕對不能收,隊長嘛——”他頓一頓,不好意思了,大聲說: “今後晌,男女社員到南坡,開鐮割麥!” 1981.1.11.草 2月改于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