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秧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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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數了!”鬼秧子樂叔撇着薄薄的嘴唇,譏诮地說,“翻來倒去,隻有咱農民沒理!我怎能不顧慮?那個戴眼鏡的老楊前日一來,就跟我算帳,算我掙下掙不下一萬元。

    我心裡毛了,直是怕怕。

    我的爺!‘四清’又要來了嗎?” 我再次向他解釋,老楊可能一時急于完成縣委交代的工作任務,急了點,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

    這些曆史的負擔真是太沉重了 “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準備收攤了。

    ”鬼秧子樂叔神情黯然,“真的。

    把餘下的百十斤面粉賣完,收攤!” “怎麼回事呢?”我不解地問。

     “自打老楊那日一來,我幾夜睡不着覺了。

    ”老漢有點難受,“沒錢用時發凄惶,掙下倆錢心裡又怕怕。

    錢掙得越多,心裡越發慌慌。

    我老是心裡不踏實,老覺得禍事快來了。

    老楊前日來了,我後來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親家咋說?‘趁共産黨而今迷糊了,掙幾個錢趕緊撒手!共産黨醒來,小心再來運動!’我就下狠心收攤……” 鬼秧子樂叔說着,竟然動了感情,六十歲的老漢,居然流下眼淚,我才更深一層體察到過去的生活在他心裡的沉積太厚太重了。

    我覺得我以往對他的某些卑而遠之的心理,真是太不應該,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魯莽的舉動。

    我喝着茶水,這才鄭重其事地給他闡述黨的方針,政策,時局和未來。

    企圖向他證示:由一個人随心所欲地改變國家體制和政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體勞動者的意願制定黨政國策,完全可以信賴。

     他苦笑一下,說他聽聽廣播心眼就開了,要是聽些雜言碎語,又不由地擔心。

    我深知要徹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積層,還需要時間和生活的進一步發展。

    不過,他笑着說他可以改變前幾天做出的收攤的打算,算是對我的宣傳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兌現。

    農民啊!極左的政策造成的這一代如驚弓之鳥一樣的農民啊! 縣政府在元旦那天召開了表彰大會,十五個首先達到萬元家當的農民,接受縣委書記和縣長給他們按照關中農村傳統的褒獎習俗,在肩上披挂了紅綢帶,胸前戴上了鬥大的紅紙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輛彩車,在縣城遊了一圈。

    鬼秧子樂叔也被通知來開會,我和他在會場匆匆一見,他的臉上有了光彩,有點愧疚地對我笑着,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料定對他不無好的感染吧? 大約又過了半年,又一個周日,我回到鄉下老家,作為我們這個遠離縣城的偏僻山村的頭條新聞,就是鬼秧子樂叔從五裡鎮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裡,洗手不幹了。

    我被一種好奇心所驅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問。

     深秋的冷月灑滿庭院,落光了葉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樂叔正坐在一隻小竹椅上喝茶。

    他的神色十分沉靜,言語緩慢而凝重,手勢也沉穩了。

     “聽說……你從五裡鎮回來了?” “回來了——不幹咧。

    ” “怎麼回事呢?” “……你先喝茶。

    ”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總說叔顧慮多,心數多……”他像打賭赢了時的口氣,“現時看,叔顧慮的事,沒錯!”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裡鎮公社書記在廣播上講話,說鄉村裡耍神鬧鬼,投機倒把,強奸婦女,偷人搶人,都是啥……污染!還說所有污染的根子是‘一切向錢看’……” “這與你賣油糕有啥關系呢?” “賣油糕是不是為掙錢?掙錢是不是‘向錢看’?‘向錢看’當然就是污染嘛!我給自己也會上綱挂線了。

    ”鬼秧子樂叔說得很認真,“公社書記在廣播上連說帶喊,嗓子都喊啞了!你看看,縣長剛給萬元戶戴花沒過半年,公社書記又這樣說……” “沒你的事!隻是文藝和教育界……” “老侄兒,叔已經安置妥當了。

    ”鬼秧子樂叔給我壓着指頭,說他早已謀劃好了的措施,“我幹了三年多,确确實實掙了一點子錢。

    我把這錢全數存着,房不蓋一間,家具也沒添一件。

    我給娃們交代:日後要是來運動,要退賠,那好,咱把錢交給工作組。

    要是真的不來運動,那當然好,就算是爸給你們留下的家當,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半。

    這錢是我揉面團掙下的,我現時不敢花,你們也不要花。

    等我死了,随你們的便!我活着,你們不要想動它一張……” 話說到這樣的程度,可見心死如鐵了。

    五裡鎮公社那位書記怎樣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通演說,吓得鬼秧子樂叔縮手蜷足,關了油糕鋪店,從五裡鎮回到自己的老窩裡來了,而且把掙下的一筆款子,分文不花,準備着将來某場運動中退賠出去……我曾經為馮幺爸在鄉場上挺起了腰身而歡呼,也曾經為可愛的黑娃兄弟走進照像館出盡洋相而鼓舞,我可實在沒有想到,我的遠門堂叔給我留下這樣曲曲拐拐的心的軌迹!即使五裡鎮公社書記在廣播演說中喊啞了嗓子,我看縣城和五裡鎮的農貿市場依然熙熙攘攘,小鋪小店裡的個體戶的生意也照樣興隆,唯有鬼秧子樂叔……大約太詭秘了吧?太精明的人,有時也往往失算,倒比那些頭腦簡單一些的人更多一層憂慮吧? …… 今年春天,我從南方歸來,到五裡鎮下汽車,走進街巷,看見鬼秧子樂叔和他的二女兒家的那片鋪店地址上,已經豎起兩層六間的樓房,外觀十分漂亮,樓媚上書寫着一排潇灑飄逸的行書字:“一字歌餃子館。

    ” 鬼秧子樂叔在門口看見我,連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