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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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裡去。

    這樣反複告誡還真管用,他心頭潮起的那種騷亂漸漸平息了,終于又迷糊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爬起來,穿戴整齊,站在火炕下的腳地上,從廈屋門裡望出去,小院旁側的小竈房裡,傳來撲嗒撲嗒的風箱拉動的響聲,她正在燒鍋。

    他看着她随着風箱扭動着的後背,不由地在心裡慨歎:我到底還是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她說:“地窖裡又潮又悶,多難受。

    沒人來時,你就上來坐着;有人來了,你再下去。

    ”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悶而又潮濕的地窖去,可屋裡總有人來,有人來借一隻木鬥或是一杆秤,有人純粹是抱着孩子來串門兒。

    她的女兒在老奶奶跟前玩膩了,不時跑回來,玩一陣,鬧一陣,又回奶奶家去了。

    他因此總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沒坐穩,街門又響起來,慌慌亂亂又鑽進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裡,坐在生狗皮鋪墊上,靜靜地閉目養神。

    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時再聽到那熱尿在瓦盆裡沖擊出的嘩嘩嘩的響聲和聞見那股新鮮的尿臊氣味兒。

     他回想朝鮮戰場那些親身經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團的滋味,那坑道裡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聲,那炮彈轟擊時迎面撲來的熱浪,那抱着沖鋒槍躍出戰壕時義無返顧的追擊,那撲倒在腳下的親愛的戰友的屍體…… 他們的偵察連經曆了多少次驚心動魄的戰鬥啊!整個兩軍對壘的封鎖森嚴的戰場,他們偵察連的戰士卻幾乎無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敵人的心腹裡,使敵人毀于一旦!哦!那個像姑娘一樣秀氣卻又沉靜勇敢出奇的“小江蘇蛋子”啊!那個像周倉一樣嫉惡如仇秉性剛強的“河北老虎”啊!那個純厚誠摯的“關中牛”啊!他們都長眠在那對國人陌生而對他熟悉如掌的異國山溝裡了!他們沒有像黃繼光或邱少雲那樣留下閃閃發光的名字,他們的名字隻有他們的親人和他永難忘記。

    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敵人下巴底下的偵察,是損失最慘重的一次,偵察排犧牲了一半勇士,換來了那個結果……那就是戰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這種摸不透吃不準跟不上的運動,算他媽的什麼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歲的時候,已經是出入敵陣的老練的偵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條紅袖章卻來壓老子的腦袋…… 應該寫一本回憶錄了,早該寫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兒的戰友的血啊!他現在窩藏在這個類似戰場坑道的紅苕窖裡,既不能寫回憶戰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個公社社長的職責;那些在戰場上硬練出來的偵察技能,卻派上用場了,敏捷地翻越障礙物,出其不意潛入敵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卻不得不聽人家一個年輕女人在瓦盆裡尿尿的聲音……他一陣想得壯懷激烈,一陣憂憤壓抑,一陣兒沮喪灰心,無論怎樣難挨,卻是排除了瞌睡的襲擾,又一個白天過去了! 喝罷湯,他沒有下地窖去。

    她已經在火炕上鋪好了被子,照例是兩條。

    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覺得太難為情了,心裡的障礙早已倒塌了。

    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沒有吹災煤油燈,就脫下了厚重的棉褲,合着棉襖坐在火炕裡頭那條被子裡。

    他畢竟在地窖裡蜷曲得太久,渴望早點躺到熱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

    脫下了棉衣棉褲,躺下來。

     煤油燈小小的火苗一閃一閃,小廈屋的炕牆上有一層昏黃的光亮。

    那小娃兒還沒睡着,從炕那頭的被窩爬過來,爬到他的枕頭旁邊停住了,瞪着一雙黑烏烏的圓眼珠兒辨認着他,似乎把他當作大大了。

    他支起身,想把小家夥拖進自己的被窩。

    那小家夥卻往後縮,不肯就服。

    他摟住他的頭,在那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口,那溫熱的臉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

    他的太長的絡腮胡須紮疼了他,小家夥哇地一聲哭了。

    她咯咯咯笑着把兒子拽進懷裡,把奶頭塞進娃兒的嘴裡,吹滅了煤油燈,摟着孩子睡下了。

     小廈屋驟然黑下來。

    老鼠立即出動了,桌上的什麼東西碰翻了,“咣當”一聲響。

     “你是個好人,好社長。

    ”她在炕那頭說。

     “你咋個知道我瞎我好呢?”他問。

     “我聽村裡人說,你是個直杠人。

    ”她說,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說你好……你給俺村減了‘光榮糧’,老人碎娃都誇你實在。

    ” “唔……”他應着,喚起一件沉寂了的記憶。

     他初到河西公社頭一年秋天,這個東唐村剛剛上任的支部書記為了顯示自己的政績,報“光榮糧”報得出格的高,他沒有表揚他的積極行為,反而壓縮了那個不切實際的數字。

    就是這麼件小事,她和東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說他好啊直杠脾氣啊…… “原先那個苟社長,總是嫌幹部報‘光榮糧’報得少,總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碼!” “社員也得吃飯嘛!”他平淡地說。

     “那個苟社長可不管社員鍋裡有沒有米下,隻管叫多交‘光榮糧’,人一比,當然就說你好。

    ”她實實在在地和他說話,不是恭維,“其實我也不知情,隻是聽人說你好。

    ” 他頗得意,心裡挺受活。

    好久以來,他已經受夠了喝斥和謾罵,而根本聽不到誰說他的一句好話了。

    這個女人毫不矯飾的話,徒地喚起他一種自信與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裡的人可沒誰說你好。

    ”她說。

     “為啥?”他問。

     “你還不知道嗎?”她問,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給撤職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幹部,擡不起頭,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聲,說不出話來。

     他是以“四清”工作團長的名義進入河西公社的。

    他堅定不移地按照“四清”運動的工作條例領導了運動。

    “四清”運動進行了整整半年時間,春天開始,夏收後結束。

    有一批大小隊的幹部或因政治或因經濟問題被撤職下台了,個别人受到了法律懲處。

    她的阿公——東唐村前支部書記的倒台即屬此列。

    他怎麼能忘記呢?她不說,他心裡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個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氣……”她很坦率。

     “我明白。

    ”他說,他早已明白這種關系。

    整個河西公社甚至河口縣裡以唐生法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糾集的人馬,幾乎純一色是“四清”運動時受到沖擊的幹部或者是他們的親屬和族裡人。

    他“亮相”怎麼能“亮”到他們一邊呢?他對她說,“那麼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沒收了俺家糧食,還賠了五百塊,我自然也該咬着牙恨你才對。

    可我……恨不起來。

    ”她依然說得很冷靜。

     “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歎口氣,“我娘家爸是貧協主任呐!他在‘四清’中當了貧協主任,又入了黨,是你的工作組的積極分子。

    這下複雜了,兩親家分成兩派了,自‘四清’以後就不來往了,見了面說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開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當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參加了‘聯合’那一派。

    你說,我該咋辦?” “唔!”他頓然明白了,卻無法回答她該怎麼辦的問題。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

    ”她說,“誰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去!我隻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聲,表示明白了她兩邊為難的處境,卻依然無法幫她謀劃一個更為高明的辦法,隻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誰知道誰錯誰對呢?”她漠然地說,“睡吧!” 小廈屋沉寂下來,沒有一絲聲響。

    整個村莊沉寂下來,沒有一絲聲響。

    這個躺在塬坡根下的像個簸箕掌一樣的東唐村,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

    沒有車鳴,沒有人聲,偶爾有三兩聲驟起驟落的狗吠聲。

    躺在這樣安靜的鄉村裡的一個熱烘烘的火炕上,使人會時時産生一種錯覺:那外部世界正鬧得轟轟烈烈的文化革命運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堂堂的關志雄社長真的被壓過“噴氣式”?真的會像被追趕的強盜一樣倉皇翻過三道圍牆? 她在混日月。

    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運動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為動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幟。

    她的親生父親恰恰是“四清”運動的積極分子,如今正為維護那場運動而參加到與女婿絕然對立的另一派群衆組織裡。

    “這場運動,真正把群衆發動起來了。

    ”他們現在不僅是為自己的柴米油鹽而勞心費神,确确實實在為政治争鬥哩!她倒好!一邊是阿公和丈夫,一邊是親生父母兄弟,她隻好和她的兒子混日月!她不混怎麼辦呢? 他自己又能怎樣?他其實也隻是另一種混日月的人罷了。

    他是懷裡揣着“四清”運動的紅頭文件踏進這個陌生的河西公社的,從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親站在了對立面,和她的親生父親(那位貧協主任)結成了同盟。

    他現在首當其沖,成為唐生法們的眼中釘,真是無法回避。

    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輛卡車浩浩蕩蕩開進河西公社的幾百名“四清”大軍,早在四年前全部撤離了,回到省城裡紛如煙花的工廠、機關或企事業單位去了,獨獨留下他來承受那些被他們整治過的人的惡氣和仇恨。

    他怎麼辦?混吧!像她一樣混吧! 在地窖裡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撐着沒有睡覺,留下瞌睡到夜裡,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

    那熱烘烘的火炕所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柴煙氣息,萬無一失的環境給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所帶來的松懈和踏實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悶,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氣,他被憋醒過來了。

     他其實沒有完全清醒,從沉沉死睡裡剛剛被憋醒過來時還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開堵塞窒息鼻孔呼氣吸氣的東西,卻觸到了乳房。

     他頓時靈醒過來,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立即縮回手,并為自己剛才在半醒半睡狀态下的行為暗暗難為情。

    他不知該怎麼辦。

    他的左側貼着一個溫熱誘人的肉體,柔軟的腹部偎着他,兩隻肥實飽滿的乳房貼壓着他的臉,幾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蓋壓住了。

    那雙正在哺育嬰兒的飽脹的乳房,乳汁擠壓出來,流進他的眼眶,熱呼呼粘糊糊的乳汁從鼻翼流進嘴角。

    被窩裡熱烘烘的氣息,甜膩膩的乳香,以及這個溫熱的肌體裡散發的誘人的氣息,使他剛從夢中蘇醒過來,立即又沉迷了。

    他一把摟住她的腰,緊緊貼着那柔軟的胸脯,翻過身來……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躺着,心裡暗暗滋浮起一縷幽幽的懊悔。

    她也靜靜地躺着,鼻頭頂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熱氣吹得他的脖頸騷癢癢的。

    她快快給他說,她和唐生法剛結婚時還罷了。

    婚後半年,唐生法到鎮上的小學校當了民辦教師,一月才掙十塊錢生活補貼,就開始瞧她不入眼了。

    加之她連續生下兩個女娃,就更加擡不起頭了。

    唐生法說她是個盡下軟蛋的瘟雞,從早到晚沒個笑眉眼。

    她的阿公當着黨支書,開會常講男女平等哩,實際上惱恨她沒生下個男娃來。

    阿公進出院子從來沒有正眼瞅過她,像是這屋裡根本就不存在她這個兒媳婦。

    阿婆倒是從早到晚睜着一雙氣鼓鼓的爛邊紅眼瞅着她,咒她說,唐家的煙火就要滅在她的手上了。

    到她生下這個男娃,情況剛剛好轉,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個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淚了。

    熱乎乎的淚水在他脖頸上流下去。

    她說:“我吃粗糧酸菜,不覺得恓惶,早晚沒個知心人兒,我恓惶死了。

    你是個好人。

    我跟你把心貼在一搭,哪怕一會會兒,哪怕一時時兒,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種懊悔情緒飄散了,摟住她的發抖的身子沒有說話。

     她說:“我以為你夜格黑會逗我,可你睡死了。

    我……你可甭罵我是個爛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淚。

    他記得自己很少淌眼淚。

    在戰場上執行偵察任務時從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腳尖朝後而腳後跟朝前了。

    黑暗裡,他抱住左腿狠勁一擰一扭,又把腳尖扭擰到前頭,爬起來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澆而獨獨沒淌眼淚。

    他唯一記得的是親愛的偵察排長在鉸剪敵方的鐵絲網時不幸中彈,連屍首也未能拖回來,回到營地後,他才抱着排長與他緊挨着的空被子和枕頭大哭一場。

    他再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還淌過眼淚。

    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隻用一根細鐵絲吊着,勒到肉裡去了,他仍是隻淌虛汗而不淌眼淚。

    這個女人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别傷情的大事,然而卻使他流淚了。

     她尋求安慰,她尋求寄托。

    她尋求真誠。

    她尋求别人尤其是親人的起碼的尊重和愛護。

    可她所尋求的一樣也得不到。

    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視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緊的紅邊爛眼裡透出的厭惡的眼神。

    都使她無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卻是隻愛“親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

    她的心裡淡泊而冷寂,這從他見她第一面就能感覺出來。

    一個年齡尚輕的挺好看的鄉村女人,怎麼能年年月月忍受這種無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約是可憐她,也可憐自己目下孤苦無援的境況,不由地熱淚長流了。

    他一時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話,隻是緊緊地把她微微顫抖着的身子摟在懷裡,自己也感到某種暫時的切實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又聽見小竈房的風箱撲嗒撲嗒響。

    她端着半盆溫水走進來,對他笑笑,也不說話,就從懸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進臉盆裡,又提着熱水瓶出去灌水了。

    她的一笑,含着羞澀,含着默契,含着一種踏實的真誠,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

    她的眼裡褪去了憂郁,閃着光彩,那閃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裡滋浮起一縷溫暖和福氣。

    她照顧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對她的心愛的男人那樣實心實意,樸實無華。

     往後的夜晚,她照例鋪下兩條被子,一條裡裹着寶貝男孩。

    她在哄得孩子吃飽睡熟後,就貼着他睡下來。

    有時候,她對他說:“老關,你先上炕歇下,我把這褯片子洗了就來。

    ”他也不再别扭,對她說:“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煙遞給我……”他就脫了褲子,坐在被筒裡抽煙,看她在腳地上洗涮褯片子。

     大約是剛滿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門聲立即使他緊張起來,立時意識到自己成了樂而忘蜀的劉皇叔。

    他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