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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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從心裡欽服老支書這股子“砸不爛”的性氣,卻沒有向他學習的心情。

    他沒有忘記自己來幹什麼,便說出了借錢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塊!”玉祥直爽得很,“我準備買糧呢!你給隊上急用,先拿走!我還能将就……那頭豬也肥了!” 說着,玉祥老漢下了炕,蹬上鞋,到後面的窯裡去了。

    老伴和小女兒睡在窯裡,錢在老伴的櫃子裡呢!果然,玉祥從後窯轉來的時候,把五十塊錢直遞到泰來手裡。

     十塊一張,一共五張,好數。

    泰來把錢裝進腰裡,說:“隊上的櫻桃一熟,有了進……” “啥時間有了啥時給!” “你寫你的狀子吧!忙——”泰來告辭了。

     泰來老漢出了門,走過了自家的小門樓,一直向西,來到九娃的院牆外,他拍了一下大門上的鐵環兒。

    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靜了,從院子裡頭傳出九娃帶着睡意的回聲。

    他在門口等着。

     月亮從河灣的柳林梢上浮起來,河灘裡那一排排楊柳,像一堵一堵城牆橫列在星空下。

    上端像鋸齒一樣高高低低起伏着。

     聽到九娃在院子裡的輕快的腳步聲,門開了。

    九娃裹着前襟,躬着腰,春寒啊! “借下了。

    ”泰來說:“你明天起早點,去!” “啊呀!還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說,“我前日買糧,借了半截村子,一塊錢也沒借下!” “你數數。

    ”泰來把五十塊人民币從腰裡摸出來,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夠了吧?” “差不離。

    ”九娃接過錢,在嘴裡蘸上滑潤劑數着,碼着,說,“五張,沒麻達!” “抓緊。

    ”泰來再次囑咐,“咱等着抽水澆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說着,吱扭一聲關上了街門。

     給離村莊遠的麥田撒了化學肥料,近處的麥田追施了拆房換炕的速效土肥,兩口機井不停地澆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裡的麥苗,像饑渴交加的窮漢一下子走進了天國,吃飽了,喝足了,像火燒火烤過的枯黃色完全褪掉了。

    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塊塊長方形或正方形的麥田,像黑綠的氈毯,眨眼竄到莊稼人的腰際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員多年以來心頭的懊喪和失望趕走了,社員們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鬧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現了多年來少有的一種天然的和諧。

    人們在自覺不自覺地對王泰來隊長表示着尊重和信賴…… 看見自己對生産的謀劃,鋪排和勞作,在田野上顯出喜人的色彩,泰來隊長惶惶不定的心穩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塊錢該給老漢還了。

    隊裡的第一批水果——櫻桃已經開園,給果品公司交過兩回了,賬在九娃手上。

    前一向,隊上沒錢哪,泰來可期忘。

     “九娃,你到會計那兒把買水管子的賬報了,我給人家清手續呀!”泰來隊長在九娃家門口,提醒九娃說。

     九娃端着飯碗剛從門樓下走出來,瞪起眼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說:“買膠皮管的錢,我報了,已經給了你嘛!” 泰來隊長笑了:“叔沒空跟你說笑話,快去,報了賬,叔還人家的錢,人家等着買糧呢!” “真的!泰來叔!侄兒啥時候跟你說過這号笑話?”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驚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開玩笑,泰來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認真地問:“你啥時候給我還的?” “上月……”九娃頭一低,沉思一下,揚起頭來的時候,就報出了準确的日子,“二十日後晌。

    ” “在啥地方?”泰來開始發急。

     “你屋門口。

    ”九娃不慌不忙。

     “胡說!純粹是胡說!”泰來隊長已經完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無法抑制的怒氣從心裡竄上來,“我見你個鬼票子來!” “隊長,你可不能胡說!”九娃把碗撂在門外的石墩上,面條潑出來了,“你不能昧良心!” “誰昧良心?”泰來一聽“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撲上來,“九娃,誰昧良心,五雷轟炸!” “誰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來愈多圍觀的社員,大聲喊起咒語,“羞了他墓坑裡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這大概是最嚴重的咒語了,泰來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這更能表白自己無辜的話語了。

    他氣得臉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顫,卻急忙說不出話來。

     圍觀的社員愈來愈多,裡三層外三層,把王泰來和王九娃包圍在中間,不管心裡怎麼想,怎麼判斷,傾向性如何,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泰來給九娃錢的時候,沒有第三者在場;九娃給泰來還錢的時候,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兩個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證都沒有,别人怎麼評判? 泰來說:“隊上一直沒錢,你啥時候報銷賬單的?” “上月有一筆收入。

    ”九娃說,“國家給窮隊退了一筆農業稅!我聽出納說的。

    ” 衆人的眼光一齊盯住出納員。

    泰來對出納員說:“我說過,用那筆錢買化肥,不準亂支……” “買過化肥,剩了五六十塊錢,九娃硬要報賬。

    ”出納平靜地說,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錢,九娃确實報了;至于你倆之間的事,我就難說了。

    ” “我從出納那兒一領到錢,連屋也沒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

    ”九娃說的很逼真,頭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該給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給你買了膠管,跑了路,貼賠了錢和糧票,你把麥子澆完了,反過來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臉上,抽搐着,眼淚快流下來了。

     “九娃!咱倆……誰瞎了心?天知道!”泰來隊長沒咒念了,竟然忘記了共産黨員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說:“咱們對着晴天大日頭說……” “跪下!跪下對天發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樣,撲通一聲跪下來,“你跪!咱發誓……” 泰來雙膝一屈,也跪下了。

     倆人先後仰起頭,面對着農曆四月初已經相當炎紅的太陽。

     “誰賴賬,不是人養的!”泰來咒。

     “誰賴賬,生下後代沒屁眼!”九娃說得更絕,似乎還不解恨,“把他媽叫狗配!” 啊呀!泰來由于極度的憤怒而産生了一縷悲哀的情緒,他明白自己遇到什麼對手了。

    為了五十塊錢,不借把親生娘老子拿出來糟踐的家夥!看熱鬧的姑娘和年輕媳婦都低着頭,紛紛走散了,太污穢,太肮髒了!和這樣的人跪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呢? 火紅的太陽正當頭頂,光焰耀眼,對于地球上這個角落裡跪倒賭咒的兩個生靈,并不區分善者和惡者。

     “上公社!”泰來隊長心裡一亮,後悔自己不該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舉動了,應該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對九娃說,“走!” “走!”九娃馬上站起來,“哪怕上縣!” 泰來隊長還沒站起來,感到肩頭有一隻手搭上了,他一回頭,呀!公社劉書記正站在他的旁邊,還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來,嘴唇開始哆嗦起來。

     “快起來!”劉書記說,“怎麼能弄這号事呢!” 泰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把劉書記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隊辦公室,九娃也跟着。

     聽完了泰來和九娃雙方的叙述,劉書記說:“問題暫緩一步。

    縣上給咱們公社派來了宣傳隊,老胡同志住在你們隊,結合路線教育,把你們倆的問題也解決了。

    ” 泰來點點頭,覺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顯出急不可待的欣喜,連連說着“好好好”,似乎他簡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來,受理這件并不複雜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這案子……”泰來隊長說,既想催促老胡把這事抓緊,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個誰是誰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

    又覺得因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煩幹擾胡同志的工作,心裡很過意不去,說話就結結巴巴,“我實在料不到……咱把人當人用哩,誰知那不是人……” “王隊長,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氣地說,“等我先熟悉一下情況,這事不難解決!你不要松勁,把生産管好。

    ” “你隻要給我把冤明了,我……”泰來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達他此刻的心情,“我負責把生産搞好。

    ” 泰來隊長回家了。

    他對老胡同志印象不錯,聽說他是從平原上那個公社抽調出來的幹部,在基層工作過成十年了,什麼麻煩的事都遇到過,他說他在本公社就處理過類似一個案件。

     “事情有眉目沒?”老婆一見他從外頭回到屋裡,開口問,她已經急得減了一半飯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