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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進特制的小鐵箱裡。

    她吃力地捧起重甸甸的鐵箱子,放在地毯上,掀起繡花的天藍色的緞子被罩,把箱子放在床底下。

    她有點累了,額角上滲透出幾滴晶瑩的汗珠子,用手絹拭了拭,坐到紅木扶手的絲絨沙發裡,舒徐地喘了口氣。

     紅木床上那一包物事又閃上她的眼簾。

    她坐在沙發上,望了半晌,馬上站了起來,走過去,捧起那包物事,慢慢移到紅木圓桌前面,解開藏青色府綢包袱皮,裡面用紫色漆布又包了一層,打開漆布,裡面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金戒指。

    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消息一傳到上海,經過傳達學習,了解生産資料要公私合營,唯有生活資料屬于私人所有,她帶頭買生活資料,并且鼓勵徐義德和家裡人也分别去買。

    這正合徐義德的打算,大家分别出去選擇搶購。

    朱瑞芳買了電冰箱一類的高檔貨,覺得家裡早已有了冰箱,頂多再買兩三個,花錢不多,而且顯眼;她就轉而買黃金,凡是金元寶,不論大小,凡是能夠弄到手的,她都買來。

    金元寶和金錠不易買到,即使有,買多了,也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她就買金镯頭,也不容易買,隻是戒指比較多,買起來也不顯眼,于是東奔西跑,到處搜購金戒指,原先還買一兩一隻的,後來八錢七錢的也要,再買下去,不論大小輕重,凡是金戒指,一律都買,她從靜安寺一直到了南京路江西路,又從外灘順着淮海路一直到了常熟路上,整天收買金戒指,集了一堆,用藏青府綢包袱包起,沉甸甸的,府綢吃不住,裡面就加了一層漆布。

    現在她把金戒指都拿出來,放滿圓桌子,還擺不下,遠遠望去,一片金光閃閃,照得她臉上紅光煥發,滿面笑容。

    她把戒指按着大小輕重的次序整理了一下,一排排擺起,用右手塗着紅豔豔的食指,一個個數過去,殷紅的嘴唇一動一動地念着數字。

    她看戒指互不相連,拿起來費事,眉頭一皺,想了個主意,取出一條小手指粗細的絲織帶子,把金戒指一個個穿起,約摸穿了有二尺多長,把帶子上的金戒指在腰上圍起,她那身堇色哔叽的襯絨旗袍好像攔腰鑲了一道圓滾的金邊,閃閃發着一片燦爛的金光。

    她想:必要的辰光,把這些金戒指讓她的愛子徐守仁帶上,拴在腰裡,算作褲帶,誰也看不見,誰也偷不走,夠他用幾年了。

    她解下身上的金戒指褲帶,又取出一根同樣的絲帶,把戒指一個個穿上,穿到三尺長左右光景,忽然從門外傳來嚎啕的哭聲。

    她連忙放下手裡的金戒指,蹑起腳尖,走到卧房門口,歪着頭,耳朵沖着門縫,凝神對外邊靜聽,聽了一陣,她辨别出是從林宛芝卧房裡傳出來的。

    哭聲好生熟悉,聚精會神仔細一聽,是徐義德的。

    她大吃一驚,原來徐義德已經回家,為啥忽然哭泣,是不是發生不幸的事故?還是和林宛芝争吵?她神經緊張,捉摸不定出了啥事體,立刻回到紅木小圓桌旁邊,匆匆把桌子上的兩串戒指收起,包好,放到紅木衣櫥的最低一層的裝衣服的抽屜裡。

    她站在深綠色的地毯上,向卧房四周掃了一眼,見沒有收拾金元寶、金條和金戒指的痕迹,才撲撲堇色旗袍,擦了擦手,打開卧房門上的彈簧鎖,輕輕走到林宛芝卧房的門口,生氣地把門推開,闆着面孔,望了林宛芝一眼,憤怒地問: “為啥把他氣哭了?” “是他自己哭的,怎麼說是我氣的呢?” “他在啥人房間裡哭的?” “在我的房間裡。

    ” “這就對了。

    ” “在我的房間裡,就是我氣他的嗎?” “你房間裡有第三個人沒有?”朱瑞芳把林宛芝的卧房一掃,理直氣壯地追問。

     “沒有第三個人,但他也不是三歲小孩,你問他好了。

    ” “這還用問?除了你氣他,還有誰?”朱瑞芳看到桌子上擺着各色各樣的手表,以為林宛芝想占有徐義德心愛的手表,可能引起争執,氣得他哭了。

    她撇一撇嘴,說: “我曉得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從來不哭的。

    我哥哥朱暮堂給鎮壓了,他沒哭;我弟弟朱延年判了死刑,我和麗琳去收屍,回來給他說槍斃的慘狀,他沒掉一滴淚。

    這回要不是你氣他,想奪他心愛的物事,傷了他的心,他會哭嗎?”她說完了,眼光旋即轉到雙人沙發前面的長茶幾上的手表。

     林宛芝最初聽不懂她的話,見她眼光落在手表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林宛芝辯白說: “他擱在我房間裡的心愛物事,我從來沒有動過,更沒想奪取它的意思。

    你不要信口開河,冤枉好人!” “明擺着的事體,還想抵賴?真是又想吃羊肉,又怕挨一身臊。

    ” “他今天回來,想看看表,叫我拿出來,他一塊塊欣賞,我連一塊也沒問他要。

    不信,你可以問他!” 不等徐義德開口,朱瑞芳就把林宛芝頂了回去: “你們兩人穿一條褲子,啥事體都依你,你說沒要,他還敢說你要嗎?” 徐義德心裡正煩,讨厭朱瑞芳突然闖進來,不問青紅皂白,辟哩啪啦地給林宛芝吵了一頓,語言之間還夾着新愁舊怨,怪他對她的兩個寶貝兄弟死亡沒有痛哭流涕,真不知道人間有羞恥二字。

    朱暮堂和朱延年血債累累,作惡多端,罪行嚴重,民憤極大,真是死有餘辜,誰了解這兩個犯人的罪惡沒有不切齒痛恨的,居然還想他傷心掉淚,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他氣得臉色發青,微微低着頭,沒有理睬朱瑞芳。

    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雙人沙發前面的長茶幾上的手表,心裡稍為得到一點安慰,忍住哭聲,拿起勞萊克斯的白金日曆手表戴上,接着又戴了歐米茄,西馬,厄爾近……一連戴上六塊手表,一塊緊接一塊,把左邊小胳臂都戴滿了,沒有地方可戴了,他卷起府綢襯衫的袖子,想往大胳臂上戴,可是他的大胳臂又肥又粗,手表帶子沒有那麼長,帶不上。

    他于是戴右邊小胳臂,也戴了六塊各國名牌手表,樣式不同,大小不一,不是黃金殼子,就是白金殼子,兩隻胳臂上的手表閃閃發光,互相輝映。

    他看了左胳臂的手表,又看了右胳臂手表,看了又看,認為這些手表才是永遠屬于他的,可是又擔心有人拿走,舍不得從胳臂上摘下來。

     林宛芝不解徐義德為什麼現在對手表比過去任何時候喜愛,看到他那兩隻光芒四射的胳臂,差點要笑出聲來,可是看到朱瑞芳一臉不高興的望着她,她忍住了。

     朱瑞芳懷疑徐義德給了林宛芝許多名貴的手表,從來沒有給她一塊,她又不知道徐義德究竟買了多少塊名貴手表,她冒叫了一聲: “義德,你不是買了許多手表嗎?怎麼隻剩下這麼一點?” 林宛芝聽她話裡有話,連忙聲明: “他隻買了這些,一塊也不少。

    ” “我不信。

    我知道他的嗜好,不管哪個國家出了新牌子的好手表,他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