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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過世以後,湯阿英整天蹲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那一對大眼睛越發顯得大了,面孔像蠟一樣的發黃。

    她不好意思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痛苦,眼淚隻好往肚裡流。

    眼睛沒有神了,嘴角上看不見一點兒笑紋,整日價聽不到她的聲音。

    見了任何人她也不講話,要是問到她,也隻是答上一句半句。

    她沒有心思和任何人往來,隻是默默坐在草棚棚裡。

    她懷念着死去的娘,盯着床發愣,仿佛娘仍然躺在床上,不相信娘那樣年紀就死去,死的又這麼快這麼悲慘,要不是秦媽媽想方設法,東拼西湊弄了點錢,娘也下不了土,真的要躺在床上哩。

    她和娘到了上海,一直懷念着梅村的那個家。

    朱老虎這個狠毒的禽獸對爹那麼敲打,爹為了她受了這樣的罪。

    一想起這些事,心中難受,仇恨的怒火就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燒。

    她恨不能馬上回去報仇,想起臨走的辰光,爹的囑咐,要她們别回去,就在上海找點生活做,她并且答應找到生活做,把工資寄回去養家,哪能回去呢?她在上海隻有找秦媽媽,看秦媽媽那樣忙碌,又不好意思開口。

    秦媽媽上工去,她一個人在草棚棚裡幫秦媽媽收拾收拾,洗洗漿漿。

    秦媽媽回來了,就相幫燒飯做菜。

     秦媽媽待她就像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她那神情,心裡很難過,可是沒有辦法幫助她忘卻這個痛苦的記憶。

    秦媽媽和她商量,還是早點找生活做,或許會好些。

    她早就希望找到一個工作。

    秦媽媽想介紹她去做廠,阿英當然願意。

    沒有牌頭,誰要呢?秦媽媽尋思來尋思去,想了一個好法子:把湯阿英偷偷帶進細紗間去,要她學接頭。

    湯阿英聽到這消息,一把抱住秦媽媽不放,激動地說:“要是有了生活做,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的恩。

    ” “孩子,我給你說說看,還不曉得行不行哩。

    ” “行的,一定行的。

    ”湯阿英好像她就是滬江紗廠的負責人,有把握地拍着秦媽媽的胳臂說,“有了生活做,我可以寄點錢回家了。

    ” “我給你想想辦法看。

    ”秦媽媽摸摸湯阿英的頭,不願意說沒有希望,但她不肯馬上滿口答應。

    秦媽媽從來不說大話,辦不到的事,她一定不講;事情沒有成功,也不肯随便答應人家。

    見阿英想寄點錢回家,她關懷地說:“我去借點錢,先寄給富海他們用?” “不,”阿英不願秦媽媽再為她頂債,說,“現在用不着,等我有生活做再說吧。

    ” “有啥困難,盡管對我說。

    孩子,我有啥事體,廠裡人都願意幫忙。

    ” 秦媽媽說的是實話。

    她在細紗間裡像是塊吸鐵石,她走到啥地方,啥地方的人都團結在她的周圍;就是在廠裡,不論哪個車間,一提到細紗間的秦媽媽,沒有一個人不跷大拇指的。

    任何人有困難,秦媽媽總搶在前面幫助。

    秦媽媽有啥事體,哪一個人都樂意幫忙。

    大家都知道秦媽媽人緣好,沒有一個人曉得她是個共産黨員。

    在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上海的時期,金元券不值錢,時時刻刻往下跌。

    物價像是斷了線的風筝,時時往上漲。

    工人們領工資那天都非常緊張,拿了鈔票就往大門口跑。

    大門關着,上面有一個小洞。

    這時小洞外邊擠滿了工人家屬。

    工人趕到門口,馬上把鈔票往小洞外邊塞,自己家屬在門外接了錢,飛也似的奔到米店油店和百貨店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

    把鈔票都變成實物,然後才能安心回到家裡。

    發了工資,不要說遲一天買東西了,就是遲一小時半小時物價也要上漲。

    一天究竟有幾個行市,誰也摸不準。

    家裡生活困難的工人拿到工資就比一般工人更緊張,生怕晚了一步。

    秦媽媽手腳快,辦事靈敏。

    她常常排隊在靠近大門那裡。

    她見身後的工人姊妹們拿着鈔票發急,她總是走開,讓别人先把鈔票從小洞塞出去,她才慢慢走到小洞那裡。

     秦媽媽自己買了一塊花布旗袍料,送給細紗間的那摩溫①,又給看門的說了幾句好話,安排妥當了,就把湯阿英帶進了滬江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