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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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勇,疏謀少略……那文官……念兩句書汙在心裡……濁氣一湧……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

     寶玉批得十分大膽,因為他太歲頭上動土,竟敢把大義凜然的文武之死說得一錢不值。

    他批得又十分聰明,因為他是以更加維護“受命于天”的朝廷的角度來批這文武之死的。

    這像是用極封建來批封建。

    這段議論的出現有些突兀,前此并無這方面的思想蹤迹與思想或情節的鋪墊,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是《紅樓夢》作者假寶玉之口發了相當老辣(比寶玉的議論更成熟也更“狡猾”)的議論。

    但是設想寶玉到處看到了封建正統道德觀念與腐爛下流的封建望族實際生活的分離,使他轉而根本不相信所有冠冕堂皇的一套,轉而更清醒地看到冠冕堂皇的說法下面掩蓋着的不負責任、矯情與私心,也是完全可以講得通的。

    試看“造釁開端實在甯”,“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甯國府,過年節時宗祠裡隆重行禮,不但“賈氏宗祠”四字是衍聖公即孔子的後人題寫的,而且對聯都是如此堂皇: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勳業有光昭日月 功名無間及兒孫 〓〓已後兒孫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榮甯 如此種種,不是真正的諷刺嗎?不是隻能使寶玉感受到虛僞、虛空、虛無嗎?連賈母也聲稱自己不過是“吃兩口,睡一覺……頑笑一回”“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第三十九回),何況其他?哪裡還有什麼“肝腦塗地”“勳業有光”的氣象呢? 第三是寶玉自身的理想與現實的脫離。

    寶玉喜“聚”,感受到的卻多離散。

    寶玉喜歡那些聰明美麗的女孩子,看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凋零失落。

    寶玉希望得到衆人之情,後來才明白隻能各得各的情。

    寶玉不喜讀書應酬,卻不能不去讀書與應酬。

    尤其是寶玉對黛玉的愛情,受封建家長、封建勢力、封建輿論、封建觀念的重重壓迫與衆對手衆競争者的明排暗擠,他不但得不到淋漓酣暢的表白與交流,不但不能充分享受愛的甜美幸福,甚至也得不到多少含蓄的友善的慰藉與溫暖,得不到多少詩化的愛情的純淨,浪漫的愛情的绮麗,哪怕是俗人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

    相反,他從黛玉那兒得到的十之八九都是懷疑,埋怨,嫉妒,諷刺,嘲弄,奚落……他氣急了隻能認定黛玉是“誠心”咒他死。

    像寶玉與黛玉這樣的死去活來的愛情,真不知應該算是人的天堂還是地獄,人的最最珍貴的幸福還是最最可怕的災難。

    另外,即使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也愈來愈使他失望。

    晴雯的死使他開始懷疑與不滿襲人了,但他又離不開襲人的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控制。

    薛寶钗與史湘雲對他的正統規勸不止一次引起他的反感和駁斥。

    就連探春搞的興利除弊的“改革”,寶玉也有微詞……總之,寶玉所追求所希望的,沒有一件是能被允許或有實際的可能實現的,寶玉是真正的“小廢物”,派不上任何用場。

     此外,加上他的無事可做、他的寄生生活的百無聊賴、他的對于“忽喇喇大廈将傾”的預感、他的嚴父的專橫教條與祖母的一味嬌縱,他的人生觀隻能是消極的,他的作為隻能是零,我們甚至可以問,他對封建正統的“挑戰”是否應該算是另一種方式的逆來順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