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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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天才”“天良”“天賦”一類詞的組成,我謹杜撰了“天情”一詞。

    天才是什麼?據筆者的理解:一、天然的天生的才能禀賦。二、像天一樣大的超常才能。“一”是天生的,先天的;“二”則已包括了後天的因素。超常,則是不分先天後天外化表現出來的基本特點。

    那麼天情是什麼呢?天然的、性格類型和素質上的感情禀賦,即天生的情種,自來的感情化、情緒化人物,超常的、天一樣大的即彌漫于宇宙之間的強烈情感。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強烈這樣深摯這樣蝕骨的感情體驗,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過、都可能有這樣的與生俱來、與生俱存的感情的痛苦,或者也未嘗不可以說是這樣的幸福。

    這就是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就是令世世代代讀者嗟歎不已的寶黛愛情。

    當然,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很聰明,從他們的讀書、做詩、言語、交際上處處可以看出他們的“聰明靈秀”,他們的文化的特别是藝術的修養,其中,黛玉尤其出類拔萃。

    但他們的感人并非以智以文采取勝。也不是以勇以仁義道德或以兇殘陰險的惡德、也不是以體質或遭遇上的怪異來完成自己的性格的。《紅樓夢》第一章開宗明義,假“空空道人”之口說:“……這一段故事……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這一段話,第一不能全信,因為它含有保護色的成分。從一開頭,曹雪芹就必須遠遠繞開一切有可能招緻文字獄之災的東西。第二也是真實的告白,此書“大旨談情”,雖然書中講了許多極有價值的“興衰理治”的故事,但作者是以一雙“情眼”來看世界,看興衰理治的。至于客觀的閱讀效果,或持愛情主線說,以為書的魅力全在男女之情,甚至讀到非愛情的家事家政描寫就打哈欠就跳過去;或持興衰主線說,視《紅樓夢》為階級鬥争政治鬥争教材,甚至斥愛情說為降低了小說的思想意義;或持警世超度說,認為全書給人的教訓不過是四大皆空而已。這倒可以悉聽尊便,沒有這些歧見,哪兒還有《紅樓夢》與“紅學”的魅力呢?

    宿命超常的愛情

    寶黛之情帶有一種宿命的性質。

    兩人一見面就“超”起“常”來了。寶玉與黛玉一見如故,“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樣寫也許未必希罕。但接着寶玉就問玉、摔玉,鬧将了起來,直鬧得林黛玉“傷心”“淌眼抹淚”,并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這兩人的關系,兩人的緣分則甚奇了。莫非兩人真是前生的“冤業”,一見面就相互“放起電”來,一見面就是相互的一個震撼、一個沖擊?一見面兩個人的内心深處就掀起了莫名的激動和波瀾?果然,“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成為了千斤重的偈語,被兩個人參禅悟道般地咀嚼起來,回味起來,思考起來了。

    在可聞可觸地十分真實地描寫了的寶黛愛情故事背後,還有一個奇異的、朦朦胧胧的、應該說是匪夷所思的神話故事。

    隻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绛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為湯。隻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便郁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曆幻緣……那绛珠仙子道:“……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果然是天情!來自彼岸——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

    與其從觀念系統的角度不若從情感的強烈程度的角度來理解寶黛戀愛的“天情”性質。奇異的還淚故事,曹雪芹明明沒有把它“當真”來講。在甄士隐即真事隐的夢中,僧人說起這個故事,明說“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道人聽罷故事也發表感想說“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曹雪芹明明知道,還淚的故事不是真的,然而隻有這個故事才能概括寶黛愛情的最超常最動人最有特色的性質。而且它是美的,是深摯動人的,它是感情的負載、抒情的假代,而不是實在的記錄,它是感情的一種幻化的表現而不是真實的存在,它是對寶黛的愛情悲劇的一種無可解釋的解釋而不是一種見解。它是文學之所以文學,《紅樓夢》之所以夢,而不是曆史不是理論不是考證。在這裡隻有被學問壓得喪失了起碼的藝術想象力與情感共鳴機制的胡适博士才會指責曹雪芹的這個“神瑛侍者投胎”的故事。(見胡适《與高陽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胡适〈紅樓夢〉論述全編》,第2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