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愛:為人生而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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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愛之中又有專愛,當然是林黛玉。與林黛玉就不僅僅是審美與“為藝術而藝術”了,而是真正的知音,是真正的心心相印的伴侶,是真正的“為人生而藝術”即是生死攸關的“藝術”。賈寶玉如此消極悲哀卻終于活了下來,是因為他有林黛玉這樣的孤獨中的摯友。反過來說,寶玉對于黛玉來說,就更珍貴、更唯一、更痛切、更是愛得死去活來、徹心徹骨。寶玉的人生的大悲哀,這位公子哥兒的大悲哀卻也就是林黛玉的大悲哀,隻因為處境的不好這種悲哀在黛玉那裡顯得更加痛楚和絕望。第二十七回寫黛玉葬花,第二十八回開頭寫道: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後聽到“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恸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将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甯不心碎腸斷……推之于他人,如寶钗、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哉……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這一段描寫,黛玉的悲哀便是寶玉的悲哀,黛玉和寶玉的悲哀也便是《紅樓夢》的悲哀的主旋律。當然,三者各有各的特點:“紅消香斷有誰憐”,黛玉的悲哀是溫柔的、女兒氣的,充滿紅顔薄命的哀歎的。寶玉則忽而是“混世魔王”式的“混鬧”——得樂且樂,忽而是無比嬌寵幸運中的對于悲涼的未來、對于理論上雖然是必然或或然的、實際上尚是未然的、而在寶玉的心裡卻是先驗的宿命的認定無移的死亡、衰老、離散、零落、敗滅的“超前感受”。是兒銜玉而生,誠不祥也,他似乎充滿了不祥的預感。至于逃大造出塵網,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色空空色,“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逃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則是全書帶有的勸世、超度世人意圖的主觀題旨(不同于主題思想的客觀意義)。

    寶玉黛玉思想情感的契合大大提高了他們的愛情的品位,中國古典小說中幾乎從沒有也再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不同凡俗、超拔于凡俗、實際上比凡俗不知清醒凡幾高明凡幾故而也悲哀得多的知音式的愛情。或者更準确一點說,這是知淚知哀知寂寞的愛情。這裡不妨講一個花絮式的例子。《文學遺産》一九八九年第三期刊登了陳永明的文章《佛老哲理與〈紅樓夢〉》,文章講述寶玉的喜聚不喜散時,卻引用了黛玉的話:“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到同年第六期,又刊出胡晨短文,批評此條引文錯誤,并說陳文“……用來說明寶玉天性喜聚不喜散,意思正好相反,實在是張冠李戴……把林黛玉的人生哲理安在寶玉身上了。”對陳文引文差錯胡文提出批評事本身,筆者無意置喙。橫看成嶺側成峰,我倒覺得此事恰恰說明了林、賈“人生哀思”的一緻性,喜聚與喜散、不喜散與不喜聚的本質上的一緻性。這裡的“林冠賈戴”的故事,對于筆者要做的這一論斷來說,實是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