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六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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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本書作于一九五一年春,并于是年夏由大衆書店印行。

    此次整理以一九五一年印本為底本,并參考湖北教育出版社《熊十力全集》本點校。

     贅語 春初晤友人,欲譚六經。

    彼适煩冗,吾弗獲言,退而修函,知其鮮暇,亦不欲以繁辭相渎。

    及寫至《周官》,念向來疑此經者最多,故今抉擇之較詳。

    全文約七萬餘言,遂名之曰《與友人論六經》。

    餘惟六經遭秦火後,七十子傳授真本毀滅殆盡矣。

    漢興,偶有出山岩屋壁者,諸儒畏得罪,又竄亂之以媚帝者。

    如緯書言孔子成《春秋》時,天下血,書魯端門曰:疾作法。

    言速作王者之法也。

    秦政起,秦始皇名政。

    書記散,孔不絕。

    此言書籍盡皆散亡,唯有孔氏《春秋》,公羊氏世世口相傳者,獨存而不絕。

    子夏明日往視之,血書飛為赤鳥,化為白書,曰《演孔圖》,中有作圖制法之狀。

    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知漢當繼大亂之後,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雲雲。

    按漢儒言孔子作《春秋》為漢制法,即本緯書此文。

    蓋漢初《公羊》家以呂政之禍為戒,因造緯書,詭稱孔子為漢制法,冀以免害。

    據此可見公羊壽與弟子胡母生當漢景帝時所寫出之《春秋》,必非其先世口傳《春秋》真相,而壽與弟子改寫之僞本,凡所為變易以求合于為漢制法之意者,不外擁護統治階層而已。

    然有萬不可忽者,壽等僞本并未将孔子本義完全毀絕,隻是于僞本中略寓微言。

    微言後詳。

    譬如以少許金屑雜入沙礫中,非極精檢,不易于其中發見金屑也。

    識此意者始可讀《公羊春秋》。

    《大易》一經,古說以蔔筮故,獨未焚。

    然孔子《十翼》,似不無術數家增竄之文,茲不及檢出。

    漢《易》皆術數之餘裔,不演孔義。

    顧亭林、戴東原皆不稱漢《易》,可謂有識。

    《詩》三百篇,古說以民間諷誦故得全,然《詩》為孔子所雅言,遊、夏之徒擅長文學,必于《詩經》之人生觀及社會問題多所發揮,别為《詩傳》,今俱無存。

    《樂經》唯《小戴記》有《樂記》一篇,亦稍有增竄,宜簡别。

    《禮經》有《大小戴記》,其間多鴻篇奧義,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可謂廣大悉備,為尼山遺教無疑,然雜入封建思想亦不少,必兩戴所增也。

    《周官》之社會主義與民主思想本與《春秋》同一體系,而漢以來今古文家并是考據之技,不能究此經義蘊,或信為周公手訂,或抵為劉歆僞造,而不悟此經與《春秋》同是孔子為萬世開太平之書,則兩家迷謬相等,無長幼可分也。

    清季治經者,廖平、康有為為一派,孫诒讓、章炳麟為一派,雖兩相對峙,要皆不通六經,不識《周官》。

    孫氏欲以《周官》提倡維新變法,而其所為《正義》,不過雜引古書以供釋诂而已,繁抄而炫博聞,徒耗讀者目力,是宜簡節。

    張《廣雅》旌诒讓,以抗有為,卒無所發明。

    炳麟尊孫學,而于《周官》實毫無省發。

    章學誠方志之業,妄言六經皆史,炳麟襲其唾餘,至夷孔子為史家,可哂也。

    廖、康之流,更無譏焉。

    向曾與友人張柬荪言及此,彼亦以餘言為然。

    《尚書》一經,毀滅幾盡,其受禍視《春秋》尤烈矣。

    《春秋》遙矚萬世,理想高遠,今人或不信有理想獨高之聖人,其實聖人隻是不為一身作計,其眼光不拘于近,故能通萬世之變。

    《尚書》立義必與《春秋》有相關聯處,秦火後不可考,惜哉!總之,漢人所傳六經,确非孔門真本。

    然求孔子之道,要不能舍漢儒竄易之僞本而别有所考,此餘無妄之言。

    近人嚴複以孔子為封建之聖人,六經為封建思想。

    餘弟子牟宗三嘗言:嚴複中英人功利之說,于經旨固弗會。

    斯言良不誣。

    然複之言,非全無見。

    漢儒竄易之僞本,如從表面看去,自是封建思想;然慧眼人于僞本中深心抉擇,則孔子本義尚不難尋究闡發。

    佛說有五眼,而慧眼居一焉,治經學者,其可無慧眼乎?漢人言孔子六經有大義、有微言。

    按微言有二:一者,理究其極,所謂無上甚深微妙之蘊。

    無上者,如窮究道體或性命處,是理之極至,更無有上。

    甚深微妙者,非測度所及故,畢竟離思議相故。

    六經時引而不發,是微言也。

    不發,謂不肯廣演理論,欲人求自得也。

    二者,于群化、政制不主故常,示人以立本造時通變之宜。

    立本者,如《大易》《春秋》皆首明元。

    元者仁也,是萬物之原,亦治化之本。

    《禮運》言“天下為公”,公者治本也。

    《易·革卦》言信,信亦治本也。

    失其本,不可為治。

    造時者,《易·乾卦》言“先天而天弗違”是也,秦以後之儒因循不振,久失此義。

    通變者,民群之思想與制度過時而弊生,必革故取新,是謂通變。

    如《春秋》為萬世緻太平之道,必為據亂世專制之主所不能容,故孔子曰“罪我者唯《春秋》”,其與弟子口相傳者,亦微言也。

    大義者,随順時主,明尊卑貴賤之等,張名分以定民志,如今雲封建思想是也。

    餘以為孔子所修之六經,無非微言,及呂政焚坑慘禍,漢儒懷戒心,始改竄孔經,而以僞本行世,護持帝制,然仍隐寓孔子微言于其中,以待後之能讀者,此漢儒苦心也。

    然僞經表面上幾皆大義,微言隐而難知,故嚴複以封建思想诋六經,亦非無故,獨惜其未能抉擇耳。

    餘嘗欲為《六經索隐》《大易廣傳》二書,以發明孔子本義,而迄今未下筆者,因二十年來,每思為《量論》,因明雲,量者,知之異名。

    量論猶雲知識論。

    将取西洋知識論與佛氏《大船若》、儒家《大易》參研并究,而會歸通衢。

    此業極艱巨,未可粗疏着手。

    從前大病十餘年,繼以國難十年,民勞國瘁之感,《詩雲》“民亦勞止”,又雲“邦國殄瘁”。

    礙吾昭曠深密之思,《量論》竟不獲作,何能别有所事?今茲年力已衰,意興蕭索,傳經之願難忘,著書之趣久短。

    斯文未墜,後當有悟此者,吾何憂乎?然春初與友人論經一函,于聖人之微言本義确有所發,故商諸大衆書局郭大中、萬鴻年兩君,為餘印二百餘部姑存之。

    趙君介眉謂此書可為将來評判經學者作一參考,遂由大衆付印。

    劉生公純安貧好學,酷暑助餘校對,用志其勞。

    王船山詩曰“六經責我開生面”,餘得無同感欤? 辛卯五月熊十力識于北京西城大覺胡同空不空齋。

     附記:民國以來治哲學者,言知識論隻求之西洋,其實中國儒家與印度佛家大乘,于知識論雖不必有專著,而二家在東方哲學界知識論方面确是神解超脫,能于西洋談知識論者所自封自縛而不見為有問題處,乃皆見為極大問題所在。

    而二家三字,至此為長句。

    此是儒佛二家第一奇迹,惜乎今時中、印、西洋三方治哲學者都不可與語此事。

    或問:中國哲學何故獨舉儒家?儒家經籍何故獨舉《大易》?印度哲學何故獨舉佛家大乘?大乘經籍何故獨舉《般若》?答曰:《大易》含藏萬有,亦是量論之宗。

    晚周迄宋明諸子之論,各有偏至,要當折中于《易》。

    佛家至于大乘,其《大般若經》,空觀之極詣也。

    空觀一詞之意義深廣無邊,難以簡單之詞為注釋。

    古今治哲學者,以意想構畫之境當作宇宙實相,易言之,即妄持種種戲論而自計為理實如是,如蠶作繭自縛,如蛛造網自封,迷妄之苦無由解脫,唯《大般若》直将凡夫所有推度虛見與戲論習氣掃蕩盡淨。

    虛見二字須注意,推度終不與真理相應故。

    般若境地,高極!大極!深遠微妙至極!印度諸外道何能有此詣乎?《易·系辭傳》曰“知周萬物”,此言知性本自周通萬物,非純由經驗而始有知也。

    而《說卦篇》又雲“小辨于物”,則不忽視經驗亦可知。

    然《大易》不以虛見為貴,而貴以其周物辨物之知實現之于人生日用,上下與天地同流,及萬物皆備于我之踐履中。

    而貴二字,一氣貫至此。

    所謂“裁成天地,輔相萬物”,方是知行合一究竟境界。

    總之,《般若》《大易》在量論即知識論。

    方面,皆能真切探悉問題所在,而不至陷于迷謬。

    若其窮大極深,誠有非徒逞思辨之哲學家所能喻者。

    儒佛并于思辨工夫外,更有修證工夫,西洋哲學家便徒逞思辨。

    但修證一詞,此不及釋。

    西洋知識論,吾未能直閱外籍,然佛氏有言“于一毫端見三千大千世界”,吾就譯本而窮其所據,察其所持,推其論之所必至,亦可以控其要而知其所抵之域矣。

    吾欲出入華、梵、西洋而為《量論》,胸中已有一規模,然非精神飽滿、興會時發,斷不能提筆。

    人或勸餘急寫一綱要,其實綱要二字談何容易。

    真正著述确是不堪苟且,老而愈不敢苟也。

    綱要如能作,亦決不同于西洋知識論之内容與體式,自别是一種作意,然暮年意興消沮,恐終不能作也。

     與友人論六經 昨未說完之話,天氣微寒,不妨寫出。

     築室先基,植樹培本,古之恒言也。

    立國之道,何獨不然?共和初建,抗美援朝,政府勵精圖治,天下向風,區區願獻刍議。

    竊以文化教育方面,對固有學術,整理似不容緩。

    抗美不過一時之事,政府既以決心領導國人,事雖艱巨,大功易集。

    周子曰:“天下勢而已矣。

    勢,輕重也。

    ”此二語,含義無量無邊,史遷所謂“通古今之變者”,乃可了此,非豎儒所悟也。

    方今世界大勢,群趨重于反帝,而帝者已成強弩之末,其輕亦甚矣,觀于美軍無鬥志,已可證明周子之語不獨遙矚今世,亦可俟諸來世而不惑,吾故曰抗美非難事也。

    愚謂今之所急,莫如立國立人精神。

    中華立國五千年,自有高深悠久之文化,中國人之作人與立國精神,自有其特殊處不待言。

    唯所謂特殊精神一語,驟出諸口,若無不了解者,但欲實究中國人之特殊精神果為何似,則無論昏昧者向于此無所知,即明智者于此素有所得而亦将如啞子吃苦瓜,有苦說不得,誠以其事至廣遠幽深,難以言說表達故也。

    餘以為求中國之特殊精神,莫若求之于哲學思想。

    中國哲學思想之正統派即儒家。

    《中庸》雲:“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夫言祖述而舉堯、舜,則羲、農、黃諸聖皆堯、舜之所承,是堯、舜以上皆備舉之矣。

    言憲章而舉文、武,則禹、湯乃至周公皆與文、武無異道,即皆孔子所憲章可知已。

    孟子稱孔子集大成,其說與《中庸》相印證。

    儒學自唐、虞、三代至孔子幽贊六經,始集其大成而盛行于民間,故呂政坑儒生而扶蘇争之曰“諸生皆誦法孔子”雲雲,可見春秋迄戰國,早以孔子為儒家之大祖也。

    當春秋戰國之交,諸子百家并作,而儒家居正統派之地位恒自若。

    唐、虞、三代之政教倫理,深入于中國社會,使人人淪肌洽髓,轉相傳續,而成為中國人之特殊精神者,蓋已久矣。

    至孔子本此精神而演為學術,其廣大淵深微妙之蘊首在于《易》,次則《春秋》,又次則《詩》《書》《禮》《樂》諸經。

    《樂經》未全亡,《樂記》即《樂經》也。

    莊生深于經者也,《天下篇》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詳此所雲,其于六經各以一二字總括其旨,皆足包通全經,含藏萬理,茲為略釋。

     《易》之為書,大無不包,細無不入,高不可窮,深不可測,而蔽以道陰陽三字,何耶?《系辭傳》曰:“太極生兩儀。

    ”兩儀,陰陽也。

    太極是一,陰陽為兩,一之顯為陰陽而成兩,非兩在一外。

    譬如大海水是一,而顯為衆漚。

    太極是一,而顯為兩儀,理亦猶是。

    因明言警喻,隻取少分相似,不可刻求全肖,學者宜知。

    一,沖寞無朕,而固涵兩幾。

    謂若陰陽雖未顯,而其可能之幾則一中固已備涵之也。

    此中若字吃緊。

    理實決無隻有一而或無兩之時,今欲推明一中固已涵兩之義,而假說有陰陽未顯時,故置若言。

     兩,以相反而成變,萬象著矣。

    變不孤起,有兩故相反,由反故變,變成而順于一之正,故和。

     《易·乾》之《彖》曰:“保合太和,乃利貞。

    ”貞,正而固也。

    利在正固,曰利貞。

    蓋每卦三爻,明一生二、二生三也。

    一者太極,二者陰陽。

    《殷易》首《坤》,坤,陰也。

    坤陰成物,則與一之太極純為無形無象者适相反矣。

    然有二則有三,三者陽也,是乃虛而神、動而健,《易》謂之《乾》。

    而《周易》以《乾》居首者,明三之陽,複與陰反,即不物于物而還順于一之太極,保其剛健、中正、純粹諸德,是謂順一之正。

    老雲“守一”,即申《易》義。

    守一則和,無有乖違。

    老雲“沖和”,亦承用《乾·彖》之義也。

     是故兩之反,非果反也,反而成變,則順其本,究于太和。

    本謂一,即太極也。

    故知宇宙為沖和之蘊,非鬥争之府。

    以上闡明《易》之宇宙論。

    推此而言群變,則鬥争為革命時不得已之方。

    方者猶俗雲手段。

    革命既成,必息鬥争而為太和,順人性之正,确然無疑也。

     張橫渠曰:“一故神,兩故化。

    ”此六字廣大無邊,深得《易》旨,惜《正蒙》之書未能善發此義。

    《系傳》曰:“不測之謂神。

    ”不測二字,深遠之至,微妙之至,窮理到究極處,畢竟不測。

    夫會萬理而歸一理,是謂太極。

    有能言太極所由然乎?不測而已。

    不測之謂神。

     一者,兩之原,故兩非離一而别有;兩者,一之顯,故一不外兩而獨在。

    一,無形無象,其顯而為兩也,則以相反而成化,有化迹之可尋。

    化迹謂萬有。

    蓋所謂萬有者,實即變化無息之過程中詐現之迹象耳,故曰化迹。

    譬如電光一閃一閃,詐現色相,而此色相并非離閃電别有物。

    此中以電閃喻陰陽之化,色相喻萬有。

    萬有皆化迹,而化必成于兩,無反不成化故。

    公前雲《易》每以兩卦相反,此是中國古哲之辨證法,可謂得《易》旨矣。

    夫一不可測,而其顯為兩,遂有化迹可尋。

    是故《易》之為書,以明兩為樞要,兩之用誠明,則其體之一自可不言而喻。

    一謂太極,此是體;兩謂陰陽,此是用。

    用非憑空得起,必有體故,此乃即用顯體之妙也。

    又複當知兩之化無窮,即萬有之發展無窮,似無定理可守。

    然新理之日出而不守其故者,又未始離于一。

    一謂體。

    《系辭傳》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老曰“守一”,此謂變易即不易也。

    莊生曰“《易》以道陰陽”,可謂得《易》之樞要,學《易》者其無忽于斯言。

     《春秋》以道名分,何耶?秦以後奴儒,皆以正名定分為上下尊卑之等,一定而不可易,此緣維護帝制之私,不惜厚誣經義,至可恨也!太史公在漢初,治《公羊》學,古義未墜,其言聞諸董生:《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以達王事而已”雲雲。

    古訓:王者,往義。

    王事,言天下所共同向往之事,如《易》之《比卦》明萬物互相比輔而生,《同人》之卦明人類當去私而歸大同。

    《禮運》言天下為公。

    事變無窮矣,畢竟向此大道而趨,是謂王事。

    董生言《春秋》,顯然與奴儒異義,今猶可不辨乎?欲明《春秋》所以道名分,不可不通三世義。

    夫名以命物,物者,不獨自然物,即凡人事亦皆物也。

    物日變異而名亦随之。

    老子雲:“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輔嗣注曰:“始制,謂樸散始為官長之時也。

    始制官長,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

    過此以往,将争錐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也。

    遂任名以号物,則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

    ”按老子之言甚高渾,輔嗣注極精,須澄心玩索。

    蓋謂古時人智未鑿,社會淳樸,無層級之判。

    後世樸散而智僞出,乃有能者角力而統治之,始制官長、立名分,而統治者與小民判層級矣。

    後茲以往,則居上者将以剝下為務,至于争錐刀之末而不平之禍深,物窮則變,此其時也,托于既有之名分以自固者,能悟而退處,斯免于危殆,故曰夫亦将知止也。

    倘不悟而欲任尊榮之名以号令萬物,萬物猶言天下人。

    冀其屈而從吾所欲,則失治母而殆至矣,近世帝者之崩潰是已。

    治母者,己無私欲而同于人,輔萬物而不宰,是治之母也。

    故唯知止可不殆。

    輔嗣齊聖哉,庶幾遠矚萬世!雖然,輔嗣不教下以革命,而冀居上怙勢者将知止,是不可幾也。

    《春秋》撥亂世而反之正,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曰貶、曰退、曰讨,則革命之事,所以離據亂而進升平,以幾于太平者,非革命,其可坐而緻乎?道家之學,以守靜為極、放任為要,而無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功,故其學雖源出《大易》,而偏于崇無;雖誦法《春秋》,而無力反帝。

    道家無裁輔功,無繕群之新度制,故止空言反帝而已,不足言革命。

    所以為儒氏之枝流,未足為繼述之肖子也。

    然其達群變之端,期于夷階級、去侵剝,可不謂賢哉?夫名分者,當群品未進,而統治階層以是整肅衆志,使其安于處卑而無出位之思也。

    故名分為封建社會思想之中堅,一切文為、制度,文者文章;為者為作,如典法之類。

    無一不與名分攸關,乃至心有所思、口有所議,罕有超于其時衆所共守之名分而脫然獨往者。

    吾侪讀漢、宋群儒之經注或文集及其立朝章奏,随在可見名分二字,為其思想界之根底。

    漢以來二千數百年,社會之停滞不進,帝制之強固不搖,雖原因不一,而名分之束縛吾人,未始非主因也。

    豈惟吾國,英、美帝者統治弱小之久,遂岸然自貴而賤視有色種人,此亦名分種子深藏賴耶,種子、賴耶,參考佛家唯識論。

    封建之餘毒也。

    反帝之幟張,帝者自貴而賤人之名分劣根将不得不拔矣。

    昔者孟子生當戰國,憤秦人以暴力圖霸,古之霸者,猶今雲帝國主義者。

    乃盛倡賤霸之論,所以改革名分,振弱小之餘氣,扶人道于将傾,功亦巨哉!孟子,《公羊春秋》學也,故能知孔子筆削之意。

    莊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脫名分之桎梏,将使萬物各暢其性,蓋得力于《春秋》者深矣。

    漢以後奴儒,媚事皇帝,其釋《春秋》及群經,乃盛張名分以摧抑群黎,遺毒既深,而《春秋》本旨遂長晦。

    莊生言《春秋》道名分者,即史公所雲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等義也。

    其道名分,所以破除之也,名分破而後小民解縛,去奴行則養之以同德,同德者,與衆同休戚,不自私故。

    掃陋習則誘之以求知,勵勇任勇于任事也。

    則安之以樂利。

    《春秋》張三世,其由升平而進太平也,則有群龍無首、平等一味、各得其所之盛,平等一味,借用佛經語。

    各得其所者,人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有一夫不盡所能,是失其所也;有一夫不獲所需,亦失其所也。

    是故孔子為萬世人類開拓生産計,即提倡科學技術。

    《說卦》曰“《複》,小而辨于物”,科學方法重實測術,小辨于物即實測術之長。

    《系辭傳》曰“知周萬物”,又曰“開物成務”,曰“備物緻用”,曰“立成器以為天下利”。

    由孔子之道,科學發明唯用于生産工具之改進,不得為帝者奴役,造作殺人利器。

    儒者以正德為利用厚生之本,與近世帝國主義之文明相較,其骨髓自迥别。

    位天地、育萬物,不由儒氏之道而何由哉?至于《禮運》有大同社會組織綱要,《公羊》何注與《韓詩外傳》并著土地共有法。

    即井田制。

    《周官》一經,包絡天地,經緯萬端,堪與《大易》《春秋》并稱員輿上三大寶物。

    實行社會主義,猶須參證此經。

    董子、史公并稱《春秋》文成數萬、其旨數千,今隻見漢以來奴儒妄附以尊名分、護帝制之謬說耳,而公羊氏五世所傳孔子本義幾盡亡失。

    漢初著竹帛之《公羊傳》,流行至今者,必非真傳,蓋因呂政之禍,多所忌諱,不敢觸犯時主也。

    公羊氏真傳,在兩漢猶不敢見之文字,僅以口義相授受。

    史公、何休尚得聞之,東京以後,口義遂亡。

    參考拙著《讀經示要》第三卷。

    上文所述《系辭傳》《禮運》諸文,當是《春秋》義之并著于《易》《禮》諸經者。

    《周官》之書,大抵發明《春秋》由升平進太平之治理為多。

    《周官》甚難讀,職官為經,事義為緯,不慧者讀之,隻見若幹條文。

    然其廣遠深微之理窟,無量無邊,卻須由了解條文後,更向無字處尋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公羊》學雖多失傳,今以《大易》與《周官》及群經參互考索,其數千之旨尚不難見。

    予确信全世界反帝成功後,孔子六經之道當為爾時人類所急切需要,吾願政府注意培育種子。

     《樂》以道和,何耶?昔孔子修六經,而《樂經》居一焉。

    漢以來不見《樂經》有單行本,疑《樂經》獨亡。

    愚謂《禮記》中有《樂記》一篇,即是《樂經》。

    其文雖不多,然經之為經,固不在文廣也。

    佛經大部多至千百萬言,小經或數百字,所謂以少文而攝無量義也。

    《樂記》大概二千字以上,不得雲少,其文當是七十子後學所記述,亦猶釋迦殁後弟子傳其說結集《阿含》等經耳。

    愚按《樂記》宏闊深遠,究天人之際,著萬物之理,非聖人不能作也。

    其文有曰:“樂也者,樂也。

    下樂字為和樂之樂,後準知。

    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

    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

    樂行,而民鄉方,鄉者向也。

    可以觀德矣。

    ” 附注一:有問:君子樂得其道及以道制欲雲雲,此道字是什麼?答曰:儒道二家在其形而上學中所說道字,含義廣大,非深于其學者難與言。

    後儒習用道字,亦多模糊使用。

    吾今不欲空談理論,且問你,如初起一壞念,同時即有照察者,似指示不當做去,這個照察,佛謂之覺,陽明謂之良知。

    此覺或良知是你生來便有的,不是向後學會的,故可說是你的本性。

    孔、老諸哲所謂道,在你分上說來,即是你的本性,亦即是天地萬物同有的,試深深參究去。

    又複須知,人若随順壞念做了一次,以後便不難做多次。

    向後起壞念時,往往不覺不知,此即以欲忘道而失去人性矣,乃甚可痛。

    設問雲何有違反本性之壞念?汝自向儒佛道諸家遺文參去,作為自省之助,此不及談。

     附注二:反情以和其志,此語極切要。

    反情者,反己而察其情。

    如以欲忘道,必惑而不樂;如以道制欲,必樂而不亂。

    察之明,則從道以制欲,亦非禁欲也,隻節制其欲,勿流于私耳。

    如此,則志定于中而不失其和。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

    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後樂器随之。

    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惟樂不可以為僞。

     按,以上所述至為深切。

    樂者樂也之樂,猶佛氏涅槃四德之樂。

    人性本無不樂也,本《經》有雲:本《經》謂《樂記》。

    “樂著太始。

    ”太始謂萬化之原,以其在人而言之,即人之本性也。

    人性生生而和暢,故雲樂著乎太始。

    又曰:“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

    ”神者,本心之異名,本心無私無邪,故和。

    常率順乎此,即不失其本性,是雲從天。

    天者,本性之名,非别有神帝。

    此與樂著太始同義。

    此其言樂,直徹本原,故曰猶涅槃四德之樂也。

    小人樂得其欲之樂,便非真樂,而小人以為樂者,正是其惑也,佛氏所雲颠倒也。

    《經》曰“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固明斥小人之以惑為樂矣。

    此中以小人與君子對稱,是小人為失德者,非謂其窮而在下也;君子指成德之人,亦不以位言也。

    惟樂不可以為僞,此語甚嚴。

    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此豈小人可得而貌襲者乎?《經》複有曰:“惰慢邪僻之氣不設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氣。

    ”又曰:“本之情性,稽之度數,辨物析理。

    制之禮義,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猶佛之有戒律也。

    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密者,雜染重而蒙昧之象。

    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作于外。

    ”本之情性至此,與佛家戒定慧三學通。

    愚按,言樂至此,可謂至矣。

     有問:樂為真樂者,下樂字,為和樂之樂,後準知。

    惟聖人能之而已。

    聖人常養其性之和,誠中發外,故其樂為真樂也。

    至于衆庶,其能有聖人之樂乎?不能有聖人之樂,其能為聖人之樂乎?此樂字為音樂之樂。

    答曰:衆庶與聖人,其性一也,雲何無樂?然而或失其樂者何耶?人生而有自體貪,貪者,貪欲。

    自體貪者,謂衆生有維護其自身生存之欲,此欲最深切。

    資具貪,此詞與上自體貪,并見《瑜伽師地論》。

    資具者,謂維護生存之物。

    凡自然界一切物資,皆維護自體生存之資具也,故于此起貪欲。

    此二貪者,為一切貪欲之根本。

    貪欲,亦省雲欲。

    人生得遂其欲,遂字吃緊,不遂即無能生。

    而導之于正,可以遂生而猶狂貪無餍,是癡也,萬惡之源也,故須導之于正。

    則可全其本性之樂。

    方信孟子言“人皆可以為堯、舜”,釋尊雲“一切衆生皆有佛性”,誠非妄語,而何衆庶與聖人之異乎?唯人生不得遂其欲,則其欲沖決橫溢,其害不可勝窮,而人乃失其性,無和樂可言矣。

    是故《經》曰:“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鼈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

    是故其聲哀而不莊,樂而不安,慢易以犯節,慢易者,不莊嚴也;蕩而無節奏雲犯節。

    流湎以忘本。

    忘本,即從欲忘道者也。

    廣則容奸,狹則思欲,從欲忘道之人,如務廣含,其中必奸;如狹隘者,必困于私欲。

    蹙條暢之氣,滅平和之德。

    是以君子賤之也。

    ”又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

    情動于中,故形于聲。

    聲成文,謂之音。

    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愚按,凡政之亂而至于亡者,由社會種種不平,小民無以資生,欲不遂而傷其神、虧其性,神傷,即虧損其性也。

    故哀怨之音作。

     《經》曰:“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

    ”二語盡禮樂之蘊。

    序故,萬物皆有則而不亂;和故,萬物皆合愛而不乖。

    合愛,見本《經》。

    世離據亂,大道行而天下為公,群龍無首,含生并遂,其時必無衆庶與聖人之異,将皆有以全其性之和,通天地萬物為一體,交暢無患,如一身之中,百骸五腑和暢而無患害。

    如此則樂達矣。

    樂者,導養靈性生活之具,故聖人重之,而作《樂經》焉。

    其言萬古常新也,孰謂可廢乎?《樂經》申述禮為序,不免雜名分觀念,大抵秦、漢間儒生參以己意,非孔子本旨也,餘故以萬物皆有則而不亂釋序義。

     《禮》以道行,何耶?舊稱三《禮》,曰《儀禮》,曰《周官》,曰《禮記》。

    愚謂《儀禮》非孔子所定也,蓋始制自周公,而兩周後王或有增入,但所增者必于周公之本義有所因。

    故求周公制禮之意者,當以《儀禮》為信據,《儀禮》文字質直簡古,故信而可據。

    此經不必于孔子有關。

     《周官》一經,蓋孔子授之七十子,口義流傳,六經多孔子口義流傳,漢初人已言之,其義有甚不便于當時者,不敢著竹帛。

    其成書至遲亦在戰國時,容當别論。

     《禮記》有大、小《戴記》,複有荀卿之書。

    漢以來,《小戴記》久尊為經,而降荀卿于諸子。

    餘謂大、小《戴記》與荀書皆七十子後學述孔子之大義微言,而不無附益,當并稱《禮記》,并尊為經。

    庶幾《儀禮》還周公,而三《禮》仍備其數。

    《樂記》宜從《小戴記》别出,尊為《樂經》,而六經之體制仍存。

     莊生言“《禮》以道行”,一行字下得極精。

    佛氏集經造論,集者結集。

    每判以境、行、果三分。

    境謂所知,一切理道是所知故;此以一切理道解所知,系泛說。

    若用佛書名相,非專其業者将不喻。

    行謂修行;果謂證得。

    佛氏以一切修為名之為因,以斷染證真方得成佛而說為果。

    先觀所知,以明理故,次起勝行,勝者,贊其行之殊勝。

    因行既備,方證果故,因行者,行是果之因,故以因行二字聯屬成詞。

    此境、行、果三分所由判也。

    儒者窮理與格物相當于境,窮理見《易·系辭傳》,如天道性命,皆本體之名,是為至極之理。

    格物見《禮記·大學篇》,但格物宜宗朱注,謂辨析物理。

    行不趣寂,此與佛異,趣寂究是出世法,參考《十力叢書》中《摧惑顯宗記》。

    然儒者自有儒行。

    成聖合天,則儒之果也。

    天者,本體之名,非謂神帝。

    成聖則複其剛健純粹之本體,去小己之迷執,乃通天地萬物而為一。

    是故儒家經籍,亦有境、行、果三者可判,但文字渾簡,殊無組織,未嘗顯判三分。

    蓋儒家撰述,似無意匠經營,重實修而不逞辨慧,其末流固不能無弊,析理入微,究須辨慧故。

    而其特長亦在是也。

     莊生贊《禮經》,特舉行而言。

    其實《禮經》談境與果處甚不少,而莊生獨舉行者,其義何居?夫境者,謂所知理,若但了所知理而實行不至,則知與所知畢竟遠隔,未堪證實所知理。

    如聞人說甜,便謂知其所知,所知謂甜味。

    而不曾親嘗甜味,隻是虛揣懸度,終于所知無分毫幹涉。

    此事雖小,可以喻大。

    由此可見行之重要。

    虛有所知而不累修積行,與無知等故。

    至于果以行為因,行若未備,果何從得?如諺雲“行百裡者半九十”,抵乎百裡為果,力行不懈為因,才達九十裡而怠于行,則百裡可達而竟不達,日暮無所投止,雖嗟何及!此又可見行不容懈。

    夫禮之為學,其要在行,知而不行,未證所知;行而弗力,無所得果。

    三《禮》精神,隻一行字,因行制禮,從禮起行。

    《春秋》張三世,古今異宜,禮時為大。

    言禮以随時制宜為大也。

    詳《小戴記·禮器篇》。

    善行無轍迹,循已往之轍迹而行,非善行也。

    太上先時而制宜,其次因時而制宜,是以禮不襲故而行放于日新。

    《禮經》與《春秋》通,學者宜知。

     近世攻禮教者,以禮為封建社會之遺。

    而《樂經》闡禮之本義,明明曰“禮者,天地之序也”,又曰“大禮與天地同節”,節亦序義,物皆有序而不亂,故雲節。

    據此則聖人以禮之義為序,是莊生所謂“通萬歲而一成純”,無可妄訾者也。

    成純一詞,其義深微。

    成者,不易義;純者,至簡義。

    禮既是序,則序必是至簡而不易者。

    唯至簡可以禦至繁,不易可以含萬變。

    如封建之世,未能無君,故其制禮也,以辨上下、别貴賤而成其序,此固因時制宜,有不得不如是者。

    及夫君權曆久而弊極,又值民智已開,不容一夫專制,于是時移勢易,則舊禮制之所以成序者既失時宜,即非正理,不可不革,《禮經》曰“禮者理也”,可見非理之禮,必須急革。

    于是創新禮制,始以上下易位而成序,為順時之宜、符理之正。

    荀卿曰“上下易位然後貞”,與孟子“民為貴”同義。

    孟、荀皆善言禮,皆深于《春秋》也。

    是故新禮所以成序,比較舊禮所以成序者,雖複大異,而新舊禮皆以成序,方謂之禮,則無有不同者。

    申言之,新舊禮所以成序者誠有異,注意所以成三字。

    而禮者序也則新舊無異。

    夫序者,萬物同有也,《詩》曰“有物有則”是也。

    序字以廣義言,即凡規範、則律等詞皆含序義。

    物之大者,莫于民群,其無序乎?民群者,善變之物也。

    變則舊序革、新序成,所異者新舊,所不異者新舊同于有序也。

    達于萬物之序而後知《禮經》之旨深遠極矣,何忍輕訾為封建之遺乎? 大、小《戴記》為集錄之體,其篇章似多殘缺。

    《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執禮之執,注家皆訓執持,謂持禮而不失也。

    晚明方密之《通雅》謂執與藝通,當作遊于藝之藝解,甚是。

    《通雅》極有價值,惜讀者少。

    禮為夫子所雅言,其口義流傳者必極富,七十子後學展轉推演之義更不勝窮矣,何止兩戴所集者乎?然今就兩《戴記》殘帙考之,其于天道、人事、物理之闡發,可謂緻廣大、盡精微矣。

    原夫《大易》言天道者,即哲學上之本體論;言人事者,即赅人生論與政治社會諸學;而于物理尤解析入微,其以六爻布列,妙演萬物之變動不居,近日數理哲學家談關系論者,尚無此精詣,此意難與淺夫言。

    至于坤元即是乾元,則今科學上解析物質宇宙,畢竟歸源能力,殊無實質,而《大易》乃發明于數千年前,豈不奇哉!《大易》乾坤之象,包通萬有,不可滞于一途為說,此古訓也。

    如科學上所雲物質與能力,若用乾坤表之,則能力屬乾,物質屬坤。

    今據坤元即是乾元義言之,則宇宙無實質,不得不歸源能力,未可以質、能為二元也。

    至于哲學上所雲心物,以乾坤表之,則心屬乾,物屬坤。

    《系辭傳》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據此,于乾言知,複言大始,是以乾表心無疑;于坤言作成物,是以坤表物無疑。

    又如人性論上所雲善惡,以乾坤表之,則善屬乾,惡屬坤。

    乾坤之象,各依其持論之領域不同而取義迥異,此治《易》者所不可不知也。

    《兩戴記》中時有微言奧義,堪與《大易》《春秋》互證,惜乎漢以來奴儒不省耳。

    如《大學》首篇八條目中緻知之知,即《易·乾卦》“乾知大始”之知。

    其言緻知在格物,即與《系辭傳》“知周萬物”同一主張。

    其以理财歸之平天下,則《春秋》太平世義也。

    《中庸》為演《易》之書,清儒焦循、胡煦輩均能見及,茲不暇詳。

     程、朱諸老先生始提出《學》《庸》二篇,并服膺《樂記》中“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一段語,不可謂無精識。

    《樂記》深遠,惜乎程朱未善發揮,此當别論。

    宋太宗當五季群兇宰割之餘,士習奴化,欲表章《儒行篇》,其識度亦遠矣,而理學諸儒弗是也,豈不哀哉!餘作《讀經示要》,弘揚《儒行》,曾為之注。

    清末康有為獨弘《禮運》,與《春秋》三世義相印證,其源出于宋儒胡文定。

    呂東萊與朱子書曰“胡文定《春秋傳》多拈出《禮運》&lsquo天下為公&rsquo意思,蠟賓之歎,自昔前輩共疑之,以為非孔子語。

    蓋不獨親其親、子其子,而以堯、舜、禹、湯為小康,真是老聃、墨子之論。

    胡氏乃屢言《春秋》有意于天下為公之世,此乃綱領本原,不容有差”雲雲。

    按東萊言不容有差者,正責文定之失也。

    愚謂東萊此書,實中漢以下奴儒之毒。

    孔子明其所志曰“老者安之,少者懷之”,見《論語》。

    明是社會主義,以養老、育幼由公共團體負責,與《禮運》不獨親親子子适合。

    堯、舜、禹、湯本為小康世之聖王,《禮運》稱美之詞恰如其分。

    然孔子非護持王統者,如公山氏與佛肸,皆以農民之長,古者大夫家臣即農民之長,說見餘著《十力語要》。

    叛大夫、謀革命,而孔子皆欲往,可見孔子已有實行民主、廢棄統治階層之志,但慮佛肸、公山終不足與圖大事,故終未果往耳。

    漢、宋群儒于《論語》此等處皆視為不可解,因其有擁護統治思想,故不悟《春秋》微旨,不達聖意耳。

    若識孔子志在進世太平,期全人類抵于群龍無首之盛,則堯、舜、禹、湯隻是小康時代之聖王,夫複何疑?東萊彈擊胡氏以《禮運》說《春秋》,隻是漢以後奴儒之見,獨惜朱子亦同呂氏,未能自拔也。

    康有為以《春秋》三世義融攝《禮運》,自矜創說,其實胡文定在宋世首創此說,而東萊一派盛斥之,早為學術史上一大公案,康氏何創之有乎?康氏學術淺薄,其《大同書》前面叙說種種苦,後乃依據《禮運》而為大同草案。

    餘在清末閱其書,辄擊桌而歎曰:凡一偉大學派之創說,其思想必有根底,否則無可成說,無可啟導民群,大同何以可能?當有無量無邊義據,豈是專憑叫苦得來?道理不應如是簡單。

    康氏當漢學風氣方盛,欲别出新奇,遂以考據本領摭拾《春秋》三世、《禮運》大同而自矜創獲,其實于經義全沒理會。

    觀其述作,隻是揣摩風會,未堪言學術也。

    然文定之旨久湮,得康氏極力倡導,亦不無功雲。

    總之,《小戴禮》自兩宋迄今,如《大學》《中庸》《儒行》《禮運》諸篇,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确有甚大影響,《學》《庸》為宋、明文化所從出,清季維新運動一步一步趣入社會革命,《禮運》要為吸收外化之源,繼自今,其影響當益深且永,可斷言也。

    《禮運》根本在《大易》《春秋》,仁以為元,健以為本,誠以為幹,禮以為質,庶幾天下為公之治乎?康氏學無本原,何足言《禮運》?然《小戴禮》可寶貴者,何止上述諸篇?餘嘗欲就《兩戴記》,采其言之博大深微、通萬世而常新者,别為一冊,以便學入玩索。

    衰年苦無興趣,恐難從事。

    江慎修《禮書綱目》,猶未檢去古時宗法社會思想,不必可依,後有達者,補餘未逮,是所禱也。

    兩戴禮書,雜宗法社會思想殊不少。

    蓋秦、漢間帝制已定,宗法思想盛行,兩戴多取之,以與七十子所傳夫子口義混雜成書也。

    今後研禮者須簡别。

     荀卿主禮治,其書宏大深遂,雖承孔門遺教,而自有發揮,成一家言。

    其最要者,特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為建立禮治基本,此演《大易·需卦》之義,遠于迂闊。

    《易·序卦》曰:“物不可不養也,故受之以需。

    需者,飲食之道也。

    ”此義宏通,深得治母。

    未有民困至不給于食飲而可為治也。

    孟子主張寡欲,其語梁惠王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持論過高,而不悟人類未可餓斃以為仁義也。

    荀學确與孟氏反對,其徒韓非之書攻孟亦烈。

    孟言性善,荀言性惡,此是兩家根本異處。

    荀主養欲給求,孟持仁義。

    論性既殊,談治自别。

    然兩家各伸一端,要非不可和會。

    餘嘗欲為一書,詳辨孟、荀同異,而後折衷于《大易》《春秋》,以見聖人之大,大則無偏,無偏乃可裁成天地、輔相萬物。

     荀卿昌言“上下易位然後貞”,非無民主理想。

    然當七雄戰争至烈時,頗思用世,故欲法後王以圖強,其學終不免拘于現實。

    惟其言民生在群與養欲給求諸義,即注重社會生活。

    由其說而推之,将可創建群衆共同生活制度,不與民主趣向相達,荀學不可磨滅在此也。

    荀書方面頗廣,奧義頗多,茲不及詳。

     孟氏民主意義固多,如曰“民為貴”,曰“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大義炳如日星矣。

    但宗法社會思想亦甚深,如曰“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其明人倫,即以孝、弟為德之基,宋、明儒所宗主者在是。

    然專以孝、弟言教言治,終不無偏。

    學校之教,自當以《學》《庸》二篇之旨為不可易。

    《中庸》智、仁、勇并重,《大學》言修、齊必歸治、平,言誠意、正心必不遺格物。

    孟氏似未免為宗法社會之道德訓條所拘束,守其義而莫能推,則家庭私恩過重而泛愛衆之普感易受阻遏。

    孟氏極反墨翟兼愛,實則人鮮能兼愛也,而更反之,其忍乎?孝、弟誠不可薄,而格物之學不講,兼愛兼利之道未宏,則新社會制度将莫由創建,民主政治何可企及?孟氏似未免為宗法所拘也,宋、明儒傳孟學者,于此鮮能了悟。

    然則孝、弟可毀乎?曰:惡是何言?要在本《公羊》與《禮運》改革家庭制度耳,茲不及詳。

     《周官經》難讀,已說如前。

    此經大旨不外一均字。

    均之為義,深廣至極。

    《系辭傳》曰:“天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

    ”天道一詞,在形而上學當目本體,在此處則猶言自然之運耳。

    鼓萬物者,非别有造物主,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