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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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威爾遜坐在貝德福德旅館的陽台上,裸露出來的白裡泛紅的膝蓋頂着鐵欄杆。

    這是一個星期日,大教堂的鐘聲叮叮當當地響着,招呼人們去做晨禱。

    在邦德街的另一邊,穿着深藍色運動罩衫的年輕的黑人姑娘們坐在中學臨街的窗邊,正在進行一項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想個法子把她們的金屬線般剛硬的頭發卷起來。

    威爾遜捋着他前不久才蓄起來的上須,一邊等着自己要的杜松子酒,一邊夢想着。

     他對着邦德街坐着,臉側向一邊,望着大海。

    從他白皙的皮膚可以看出,他從大海那邊來到這個港口該是多麼新近的事,他對街對面的女學生缺乏興趣同樣也說明這一點。

    他好像晴雨計上的一隻落在後面的指針,在它的同伴早已移向&ldquo風暴&rdquo之後,自己卻仍然指着&ldquo晴朗&rdquo。

    陽台下面的街道上,一些黑人職員正向教堂走去,但是他們穿着湛藍和鮮紅色的亮麗奪目的午後禮服的妻子們一點也沒有引起威爾遜的興趣。

    陽台上,除了一個留着大胡子、裹着頭巾、向威爾遜招攬給他算命的印度人以外,就隻有威爾遜一個人:這不是白人到旅館來的時刻&mdash&mdash他們現在都在五英裡外的海灘上,但是威爾遜還沒有汽車。

    他感到自己幾乎無法忍受孤寂。

    學校兩邊的鐵皮屋頂都向大海一邊傾斜着,當一隻秃鹫落下來,威爾遜頭頂上的波紋鐵皮就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響聲。

     從停泊在港口的一支商船隊裡走下三個高級船員,沿着碼頭踱了過來,立刻有一群戴着學生帽的小男孩把他們圍住。

    小孩們像唱兒歌似的反複喊着一句話,隐隐約約地傳進威爾遜的耳朵裡:&ldquo船長要基格基格[1]嗎?我姐姐是漂亮的中學女教員。

    船長要基格基格嗎?&rdquo大胡子印度人望着寫在信封背面的幾個計算式緊皺着眉頭&mdash&mdash是占星術的公式還是計算花銷的數字?當威爾遜低頭再向大街望去的時候,幾個船員已經從孩子們的包圍中沖出來了,可是,這群小學生又把一個沒有結伴的水手簇擁起來。

    他們像打了勝仗似的領着他向警察局附近的一家妓院走去,好像是在送他去托兒所。

     一個黑人仆役拿來了威爾遜要的杜松子酒,威爾遜一口一口地慢慢呷着,因為他沒有别的事可做,除非回到他那間肮髒、悶熱的房間裡去讀小說&mdash&mdash或者讀一首詩。

    威爾遜很喜歡詩,但是他隻是暗地裡啜飲着,仿佛在服一劑什麼藥水。

    不論走到什麼地方,他總是随身帶着《黃金詩庫》[2],不過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mdash&mdash飲一口朗費羅,再喝一口麥考萊和曼甘[3]:&ldquo繼續訴說吧,如何才華虛擲,被出賣的友情,愛情中遭盡戲弄&hellip&hellip&rdquo威爾遜欣賞的是浪漫主義的詩篇。

    為了裝點門面,他手邊總有一本華萊士[4]的作品。

    他熱切地希望自己在表面上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

    他蓄着胡須就像系着某個俱樂部的領帶一樣&mdash&mdash這是表示他是一個普通人的最好的标志,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洩露了秘密&mdash&mdash一雙棕色的小狗似的眼睛,一隻雪達犬的眼睛,這雙眼睛這時正憂郁地凝視着邦德街。

     &ldquo對不起,&rdquo一個聲音說,&ldquo你是威爾遜嗎?&rdquo 他擡起頭來,看見一個中年人。

    他穿着人人必穿的卡其短褲,生着幹草顔色的長睑。

     &ldquo是的,我就是。

    &rdquo &ldquo我能坐在你這張桌子嗎?我是哈裡斯。

    &rdquo &ldquo歡迎你,哈裡斯先生。

    &rdquo &ldquo你是非洲聯合公司新派來的會計嗎?&rdquo &ldquo是的。

    喝一杯酒嗎?" &ldquo我想喝一杯檸檬汁,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中午我不能喝酒。

    &rdquo 印度人從他的桌子邊站起來,滿懷敬意地走過來說:&ldquo您記得我,哈裡斯先生。

    也許您願意同您的朋友講講我的才能,哈裡斯先生。

    也許您這位朋友願意看看我的這些介紹信&hellip&hellip&rdquo一沓肮髒的信封始終攥在他的手裡,&ldquo都是來自社會名流。

    &rdquo &ldquo走開。

    快滾,你這老騙子。

    &rdquo哈裡斯說。

     &ldquo你怎麼會知道我姓什麼?&rdquo威爾遜問。

     &ldquo在一份電報上看到的。

    我是電報檢查員,&rdquo哈裡斯說,&ldquo這個鬼工作!這個鬼地方!&rdquo &ldquo我在這裡就看得出來,哈裡斯先生,您已經交了好運了。

    如果您肯同我一起到浴室裡待一小會兒&hellip&hellip&rdquo &ldquo滾開,甘加丁[5]。

    &rdquo &ldquo為什麼要到浴室?&rdquo威爾遜問。

     &ldquo他總是在那裡給人算命。

    我想也許那是唯一沒人打擾的地方。

    我從來沒想到問他這個。

    &rdquo &ldquo在這裡待了很久了嗎?&rdquo &ldquo待了他媽的十八個月了。

    &rdquo &ldquo很快就該回家了吧?&rdquo 哈裡斯越過鐵皮屋頂凝望着港口。

    他說:&ldquo船去的方向都不對頭。

    但是隻要我一回到家,你就再也不會在這裡看到我了。

    &rdquo他把聲音壓低,一邊喝檸檬汁一邊惡狠狠地說,&ldquo我恨透了這個地方。

    恨透了這裡的人。

    恨透了這些讨厭的黑鬼。

    不能這麼叫他們,你知道。

    &rdquo &ldquo我的傭人似乎還過得去。

    &rdquo &ldquo誰的傭人都過得去。

    那些人是真正的黑人。

    可是這些人,你看,你看下邊那個戴羽毛披巾的人,他們連真正的黑人也算不上,都是些西印度群島人,海岸一帶都被他們霸占了。

    商店的職員也好,市議員也好,文職官員也好,律師也好&mdash&mdash我的上帝。

    在保護領地倒沒有什麼。

    我對真正的黑人沒有任何意見。

    上帝給了我們不同的膚色。

    可是這些人&mdash&mdash噢,我的上帝!政府害怕他們。

    警察局害怕他們。

    你看看下邊那個人,&rdquo哈裡斯說,&ldquo看看斯考比。

    &rdquo 一隻秃鹫扇動着翅膀,在鐵皮屋頂上走動了兩步;威爾遜的目光投向斯考比。

    他順着這個陌生人的指點,不怎麼感興趣地望過去,他覺得這個單獨走在邦德街上的身材粗矮、頭發灰白的人并沒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他不知道這是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時刻之一:記憶已被刻上一個小小的傷疤,隻要幾件事情同時出現,這傷口就要發疼&mdash&mdash中午杜松子酒的酒味、陽台下的花香、波紋鐵皮屋頂的叮當響聲,一隻醜陋的大鳥拍着翅膀移到另一個栖息的地方。

     &ldquo他非常喜歡他們,&rdquo哈裡斯說,&ldquo還跟他們睡覺呢。

    &rdquo &ldquo那是警察制服嗎?&rdquo &ldquo是。

    我們的警察大軍多麼偉大!&lsquo失去了他們就永遠無法找到&rsquo[6]&mdash&mdash知道這句詩嗎?&rdquo &ldquo我不讀詩。

    &rdquo威爾遜說。

    他的目光随着斯考比在這條沉浸在陽光裡的街道上移動着。

    斯考比停下來同一個戴白色巴拿馬草帽的黑人談了幾句話;一個黑人警察從他身邊走過,非常灑脫地給他敬了一個禮。

    斯考比繼續走下去。

     &ldquo說不定他還接受叙利亞人的賄賂,要是能知道實情的話。

    &rdquo &ldquo叙利亞人?&rdquo &ldquo這裡是個地道的巴别塔[7],&rdquo哈裡斯說,&ldquo西印度人、非洲人、真正的印度人、叙利亞人、英國人,在市政建設局工作的蘇格蘭人,還有愛爾蘭傳教士、法國傳教士、阿爾薩斯的傳教士。

    &rdquo &ldquo叙利亞人在這裡幹什麼?&rdquo &ldquo賺錢。

    内地的所有商店都是他們開的,這裡的商店大部分也都是他們開的。

    他們還做鑽石生意。

    &rdquo &ldquo我想這裡鑽石很多吧。

    &rdquo &ldquo德國人出的價錢很高。

    &rdquo &ldquo他的妻子不在這裡嗎?&rdquo &ldquo誰?噢,你是說斯考比。

    當然了,就在這裡。

    如果我有這麼一個老婆,說不定我也要去跟黑人睡覺。

    你不久就會見到她。

    她是這裡的知識分子,喜歡藝術、詩歌,還為船隻失事的海員舉辦過藝術展覽。

    你知道這類東西&mdash&mdash飛行員寫的充滿異國情調的詩啊,輪船司爐畫的水彩畫啊,教會學校學生的烙畫啊,等等。

    可憐的老斯考比。

    還要喝一杯杜松子酒嗎?&rdquo &ldquo再喝一杯吧。

    &rdquo威爾遜說。

     二 斯考比走過市政廳,拐進了詹姆斯街。

    市政廳這所建築連同它長長的陽台總是使他想到醫院。

    十五年來他看見一個又一個的&ldquo病人&rdquo走了進去,一年半之後,一部分&ldquo病人&rdquo被遣送回國,個個面色蒼黃、神經緊張,另外一些人則填補上他們的空缺&mdash&mdash殖民廳廳長、農業廳廳長、财政廳職員、市政建設主任。

    他一個不漏地觀察着這些人的體溫記錄表&mdash&mdash第一次毫無道理地發脾氣,酗酒,一年來一直寬容默許而突然間又堅持起原則來。

    黑人職員們來往于各個辦公室,好像醫生在伺候病人,即使挨了罵也總是賠着笑臉、恭順有禮。

    病人總歸是有理的。

     轉過牆角,在一株老木棉樹前面&mdash&mdash最早的殖民者在登上這塊不友好的海岸後第一天就聚集在這裡&mdash&mdash矗立着法庭同警察局的樓房,一幢像一個軟弱無力的人在虛張聲勢的龐大的石頭建築物。

    在這個碩大無朋的空殼子裡,人們像幹果核一樣在走廊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沒有誰能夠适應這樣一種賣弄誇張的設計構思,但是幸而這種構思隻有一間屋子的進深。

    在後面的狹窄、陰暗的過道裡,在審訊室和牢房裡,斯考比總是覺察到人類的粗俗和不公正&mdash&mdash散發出一股動物園的氣味:鋸末、糞便、氨水的氣味,而且缺乏自由。

    這所房子的地闆每天擦洗,但是這種氣味卻永遠也去不掉。

    犯人也好、警察也好,衣服上都帶着這種氣味,就像吸煙的人身上總有一股煙味一樣。

     斯考比走上寬大的台階,轉身向右,沿着室外的遮陽走廊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張桌子,兩把硬靠背椅,一個櫃櫥,幾副已經生鏽的手铐像舊帽子似的挂在牆上,一個公文櫃。

    在陌生人的眼睛裡,這是一間空蕩的、極不舒适的屋子,但是對斯考比來說,這卻是一個家。

    别的人都是通過積累而建立&ldquo家&rdquo這一概念的&mdash&mdash新購置的一幅畫、越來越多的書籍、一個形狀奇特的鎮紙、不記得在哪個休假日為了什麼原因買的一個煙灰缸;斯考比卻通過逐漸減少而建立起自己的家來。

    十五年前他剛剛在這裡安身的時候,什物用品要比現在多得多。

    這間屋子曾經擺過他妻子的照片、從市場買來的發亮的皮靠墊、一把安樂椅,牆上還曾挂着一張這個港口的彩色大地圖。

    地圖後來被年輕的同事借去了:反正他也不需要了;就是閉上眼睛,這塊屬地的整個濱海地區也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的腦子裡:從庫發海灣到梅德利鎮是他經常巡邏的路線。

    至于靠墊同安樂椅,他買來不久就發現,在這個悶不透風的地方,這類舒适品隻意味着增加熱度。

    隻要身體的某一部分接觸到其他東西或者被遮蓋起來,汗珠馬上就淌出來。

    最後,因為他的妻子已經來到身邊,照片也變得不必要了。

    在謠傳戰争要開始的頭一年她就到了他這裡,現在她想走也走不掉了;潛水艇擊沉船隻的危險把她也變成跟牆上挂着的手铐相同的一件固定的裝置了。

    此外,這是她很早以前的照片,他已經不願意再回憶起她當時那張尚不成熟的臉、懵然無知的溫順和恬靜的神情,以及聽從攝影師擺布張着嘴憨笑的樣子了。

    十五年的時光使人的面孔定了型,溫順随着閱曆漸深而消退,他一直非常清楚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領路的人是他自己:她的生活道路是他親自為她選擇的。

    是他塑造了她今天的面貌。

     他在自己的一張空無一物的桌子旁邊坐下,幾乎與此同時,他的門德族[8]巡佐就在門口咔嚓一聲立正行了個禮。

    &ldquo長官!&rdquo &ldquo有事要報告嗎?&rdquo &ldquo專員要見您,長官。

    &rdquo &ldquo案件記錄裡有什麼事嗎?&rdquo &ldquo有兩個黑人在市場上鬥毆,長官。

    &rdquo &ldquo因為争風吃醋?&rdquo &ldquo是的,長官。

    &rdquo &ldquo還有别的嗎?&rdquo &ldquo威爾貝弗斯小姐想要見您,長官。

    我告訴她您在教堂,叫她過一會兒再來,可是她不走。

    她說她就要待在這兒。

    &rdquo &ldquo是哪個威爾貝弗斯小姐,巡佐?&rdquo &ldquo我不知道,長官。

    她是從沙爾普鎮來的,長官。

    &rdquo &ldquo好吧,等我見完了專員再同她談。

    但是我不想再見别的人了,知道嗎?&rdquo &ldquo好的,長官。

    &rdquo 斯考比穿過過道走向專員辦公室的時候,看見這個黑人姑娘一個人坐在一張長凳上,倚着牆。

    他隻望了一眼:他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張年輕的非洲人的黑色的臉,一件顔色鮮豔的棉布衫,接着她就完全從他的頭腦裡消失了。

    他拿不定主意自己該同專員說什麼。

    整個一星期,他的心裡一直想着這件事。

     &ldquo坐下吧,斯考比。

    &rdquo專員是一位五十三歲的老人&mdash&mdash年紀是根據一個人在殖民地工作的年限計算的。

    專員有二十二年的資曆,是這裡年紀最老的人,就像總督雖然已經六十歲,可是同任何一個在殖民地工作了五年的地方官員相比仍然算個小夥子一樣。

     &ldquo這次任期滿了,斯考比,&rdquo專員說,&ldquo我就要退休了。

    &rdquo &ldquo我知道。

    &rdquo &ldquo我想誰都知道了。

    &rdquo &ldquo我聽見别人談論過這件事。

    &rdquo &ldquo但是你是第二個我直接告訴這件事的人。

    他們說沒說誰來接替我的職位?&rdquo 斯考比說:&ldquo他們知道誰不能接替你。

    &rdquo &ldquo這非常不公平。

    &rdquo專員說,&ldquo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斯考比。

    你在樹敵方面有驚人的本領,就同正直的阿裡斯蒂德[9]一模一樣。

    &rdquo &ldquo我不認為我能像他那麼正直。

    &rdquo &ldquo問題是,你想要怎麼做?他們就要從岡比亞派一個名叫貝克爾的人來。

    他比你年紀輕。

    你是想辭職、退休,還是調到别的地方去,斯考比?&rdquo &ldquo我想待在這裡。

    &rdquo斯考比說。

     &ldquo你的妻子不會高興你這樣做的。

    &rdquo &ldquo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太長了,再也離不開了。

    &rdquo他心裡想:可憐的露易絲,如果我一開始就讓她拿主意的話,現在我們該是在什麼地方呢?他馬上就承認他們一定不是在這裡&mdash&mdash一定在一個比這裡好得多的地方,更好的氣候,更高的薪金,更優越的職位。

    她會利用每一個改善處境的機會,她會靈活地順着梯子爬上去,遠遠地躲開這些卑鄙龌龊的人。

    是我使她陷到這個地方的,他想,心頭又泛起一種奇怪的、預感似的内疚,仿佛對一件自己還無法預見的、即将發生的事要負責任似的。

    他大聲說:&ldquo你知道我喜愛這個地方。

    &rdquo &ldquo我相信你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