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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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愛。
&rdquo &ldquo黃昏的時候這裡很美。
&rdquo斯考比含混地回答。
&ldquo你知道市政廳裡那些人最近在講什麼故事攻擊你嗎？&rdquo &ldquo是不是說叙利亞人用錢收買我？&rdquo &ldquo他們還沒有到這個地步，那是下一階段的事。
不，他們是說你同黑人姑娘睡覺。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斯考比，你應該同他們中的哪個人的老婆調調情。
你沒有這樣做，他們感到受了侮辱。
&rdquo &ldquo也許我倒真該同一個黑人姑娘睡睡覺。
這樣，他們就用不着去捏造什麼了。
&rdquo &ldquo你的前任同幾十個女人睡過覺，&rdquo專員說，&ldquo但是誰也沒有認為這是什麼不得了的事。
他們給他編造的是另外的事。
他們說他偷偷地喝酒，這樣他們自己就可以厚着臉皮公開酗酒了。
這是一群怎樣的混賬東西啊，斯考比。
&rdquo &ldquo殖民廳副廳長人并不壞。
&rdquo &ldquo是的，這個人還可以。
&rdquo專員笑了起來，&ldquo你是個可怕的人物，斯考比，正直者斯考比。
&rdquo 斯考比又從過道走回去。
那個黑人姑娘坐在一個幽暗的地方，光着兩隻腳丫兒，兩隻腳并排擺着，好像博物館裡陳列着的模壓品，同她的漂亮的棉布衫一點兒也不相配。
&ldquo你是威爾貝弗斯小姐嗎？&rdquo斯考比問道。
&ldquo是的，長官。
&rdquo &ldquo你不住在這裡，是不是？&rdquo &ldquo不，我住在沙爾普鎮，長官。
&rdquo &ldquo好，你進來吧。
&rdquo他帶着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在桌子旁邊坐下。
桌子上沒有鉛筆，他拉開了抽屜。
抽屜裡積累了不少物件：信件、橡皮、一串斷了線的念珠&mdash&mdash但是找不到鉛筆。
&ldquo你遇到什麼麻煩的事了，威爾貝弗斯小姐？&rdquo他的眼睛看到一群穿着遊泳衣的人在梅得裡海濱拍的照片：他自己的妻子，殖民廳廳長的妻子，教育廳主任舉着一個看上去像是死魚的東西，殖民廳會計的妻子。
這些人裸露出來的大片白肉，使他們看上去像一群白化病患者，所有的人都咧着大嘴樂呵呵地笑着。
那個女孩子說：&ldquo我的女房東&mdash&mdash她昨天晚上闖進我的房子。
她在天黑的時候走進來，把所有的隔斷都拆了，還把我的箱子連同裡面的東西都偷走了。
&rdquo &ldquo你那兒有許多房客嗎？&rdquo &ldquo隻有三個，長官。
&rdquo 他完全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房客每周出五先令租下一間木闆房，安上幾扇隔斷，再把隔開的所謂住屋分租出去，一間收半克朗[10]的房租，這樣他自己就成了二房東。
每間小屋都擺着一個盒子，裝着哪個房東給的或者從房東那裡偷來的一小件瓷器和玻璃杯。
此外，屋子裡還有一張用舊包裝箱搭的簡易床和一盞煤油燈，這種燈的玻璃罩壽命不長，沒有燈罩的小火焰随時都可能把溢出來的煤油點着，火舌卷到三合闆隔斷上，引起一場又一場的火災。
有的時候女房東會闖進她租出的房子裡來，把這些危險的隔斷拆掉；有的時候她還會把她房客的煤油燈偷偷拿走，于是這一小小的漣漪便擴散開，引起越來越多的偷竊煤油燈案件，最後也波及到白人居住區去，成為白人在俱樂部裡談論的話題。
&ldquo你就是把看家的本領使出來也看不住一盞煤油燈。
&rdquo &ldquo你的女房東，&rdquo斯考比用呵斥的語調說，&ldquo她說你總是惹麻煩，你的房客太多，煤油燈太多。
&rdquo &ldquo不是的，長官。
不是為了煤油燈的事。
&rdquo &ldquo女人的事，嗯？你是個壞女人？&rdquo &ldquo不是的，長官。
&rdquo &ldquo你為什麼到這兒來？為什麼不去找沙爾普鎮的拉敏納班長去？&rdquo &ldquo他是我房東的兄弟，長官。
&rdquo &ldquo你房東的兄弟，是嗎？同父同母的？&rdquo &ldquo不，長官。
同父的。
&rdquo 這場談話就像神父同助祭者之間進行的一套宗教儀式。
他知道得很清楚，當他派手下哪個人去調查這件事的時候，會是什麼結果。
房東會說她早就同房客說了，要把所有的隔斷拆掉，因為她說了話沒用，所以隻好親自出馬。
她還會咬定說，屋子裡從來沒有什麼裝瓷器的盒子。
班長将會證實她的話。
而班長本人，人們還會發現，并不是女房東的兄弟，但是同她還是沾一點兒親&mdash&mdash或許是某種不太體面的親屬關系。
賄賂&mdash&mdash人們客氣地稱之為腰包&mdash&mdash将傳過來、遞過去，于是一時煞有介事的憤慨和怒氣都逐漸平息下去。
隔斷又重新搭起來了，盒子的事也沒有人再提，有幾個警察手頭會多了一兩個先令。
斯考比剛剛到警察局的時候，曾經不遺餘力地投入這種調查工作，而且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偏袒一方。
他總是維護他相信是貧窮的、無辜的房客，反對有錢的、違法的房産主。
但是不久他就發現，犯罪也好，無辜也好，同财富一樣，都是相對的。
受害的房客結果被發現也是闊綽的資本家，租一間屋子，不但自己分文不出，而且一個星期還能賺取五先令的利潤。
從此以後，他總是設法從源頭杜絕這類案件。
他盡力說服原告，向她指出審理這個案件不會有什麼結果，但無疑要花費她的時間與金錢，有時候他甚至幹脆拒絕受理這種案件。
他這種不作為的态度招緻的後果是，汽車窗戶被人投擲石塊，輪胎被割破，并且得到了一個&ldquo壞家夥&rdquo的綽号，在一次愁慘的長途巡查中，走到哪裡被人叫到哪裡。
在潮濕、燠熱的煎熬裡，他一直為這件事苦惱着。
他不能淡然處之。
這時他已經開始期望得到這些人的信任和感情了。
就在那一年，他患了黑水熱病，幾乎使他不得不退職。
那個女孩子耐心地等着他作出決定。
在需要耐心的時候，這些人具有無限的忍耐力&mdash&mdash正像一旦急躁能給他們帶來好處時，他們也會急躁得把一切禮規抛在腦後一樣。
他們會在一個白人的後院裡靜靜地坐一整天，為了向他要一個他無權給予的東西。
他們也會尖叫、謾罵，甚至動武，為了在商店裡搶在自己的鄰居前邊購買什麼。
他心裡想：她是多麼美啊！想起來也真奇怪，如果在十五年前他就不會注意到她的美麗&mdash&mdash小小的高聳的乳房、纖細的手腕、顯示青春的翹起的臀部，在她的同族人中間她一點兒也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一個黑人女孩而已。
在那些日子裡他認為他的妻子很美麗。
白色的皮膚那時候還沒有讓他聯想到白化病患者。
可憐的露易絲。
他說：&ldquo把這個字條拿給坐在辦公桌前的巡佐。
&rdquo &ldquo謝謝您，長官。
&rdquo &ldquo不用謝了。
&rdquo他臉上浮起了笑容，&ldquo你要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rdquo 他望着她走出自己的昏暗的辦公室，好像望着白白浪費掉的十五年生命。
三 在争奪住房的無盡無休的戰鬥中，斯考比因為失算打了一個敗仗。
在他最後一次休假期間，他在歐洲人住宅區開普區的一棟房子被一個姓菲婁威斯的高級衛生督察占去；休假回來，他發現自己的家被搬到山下平地上，原來為一個叙利亞商人蓋的一棟四四方方的兩層樓住房裡。
這塊地原來是沼澤，隻要雨季開始，就又變成一片汪洋。
從窗戶裡，越過一排克裡奧爾人[11]的住家，可以望到大海；在公路的那邊，大卡車在運輸部隊的停車場裡一刻不停地來回倒車，秃鹫像飼養馴熟的火雞似的在團隊的垃圾堆上悠閑踱步。
在他住房後面的小山岡上，開普區的一棟棟單層住房籠罩在低垂的雲層裡。
這些住房裡的櫃櫥需要終日點着煤油燈，靴子很快就發了黴；盡管如此，這些房子還是斯考比這一等級的人的住宅。
女人們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驕傲自誇而生活，誇耀自己，誇耀自己的丈夫，誇耀住房環境，但是，在斯考比看來，她們很少為一些看不到的事情感到驕傲。
&ldquo露易絲，&rdquo他喊道，&ldquo露易絲。
&rdquo本來沒有什麼理由要喊她，如果不在起居間，除了卧室她就沒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廚房隻是後院裡對着後門搭起的一間棚子），但是回家後喊她的名字是他的習慣，是他過去在充滿思念和愛情的日子裡養成的習慣。
他越不需要露易絲，就越加感到有責任關心她的幸福。
他喊她的名字時，就像克努特[12]不想讓潮水到來而喊叫一樣&mdash&mdash斯考比懼怕的潮水是露易絲的憂郁和失望。
在過去的日子裡，露易絲總是回應他，但是她同他不一樣，并不執着于習慣&mdash&mdash也不愛裝假，他有時這樣對自己說道。
她從不叫憐憫與體貼支配自己，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感情，她從不假裝有這種感情。
而且，她同那些小動物一樣，偶然有點兒什麼病痛，就會痛苦得受不了，但是她也同小動物一樣，會一下子又突然好轉過來。
當斯考比發現她躺在卧室裡蚊帳下面的時候，他想到的是一隻小狗或小貓，看起來，她好像就剩一口氣兒沒斷了。
她的頭發亂成一團，眼睛緊閉着。
他像一個到了外國領土上的間諜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現在确實是站在異國的領域裡。
如果家對斯考比意味着各種什物逐漸減少，直到剩下少得不能再少的幾件牢固、熟悉、不再改變的什物，那麼家對露易絲就意味着永遠不停的積累。
化妝台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和照片&mdash&mdash他穿着上次大戰軍官制服的一張年輕時的照片&mdash&mdash現在看起來已經很不順眼了；露易絲當時認作是自己好友的高等法院法官的妻子；他們三年前在英國一所學校裡死去的獨生女兒&mdash&mdash一個披着第一次領聖體的白紗衣的九歲小女孩的虔敬的小臉。
此外就是露易絲本人的數不過來的照片了：同一群群女護士合拍的、在梅德利海濱參加歡迎艦隊司令集會的、在約克郡荒原同泰德·布羅姆利夫婦的合照&hellip&hellip看來她好像正在積累證據，證明她也同别人一樣，有無數朋友。
斯考比透過蚊帳望着她。
她的臉泛着阿的平[13]藥片的黃象牙顔色；她那一度像罐裝蜂蜜般的黃頭發，因為汗水浸漚，已經變得粗硬、烏暗。
這是她以自己的醜陋引起他愛憐的時刻，每到這樣的時刻，他對她的憐憫和責任感，就激化升為愛情。
他轉身離開這間屋子，這同樣也是受憐憫的驅使：即使是一個積怨最深的人，他也不願意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更不用說露易絲了。
他蹑手蹑腳地走下樓去（在這座到處是單層住房的市鎮裡，除了市政廳外，隻有他們一家的樓房有室内樓梯；露易絲在上面鋪上地毯，沿牆挂着許多畫，盡一切力量把樓梯裝點成一筆值得驕傲的财富）。
起居間裡有一個擺滿露易絲藏書的書架、幾塊鋪在地闆上的小地毯、一個尼日利亞土著人的面具和更多的照片。
書架上的書需要每天拂拭一遍才不長黴。
一個食品櫥為了防止螞蟻爬上來，四腳浸在裝滿水的搪瓷碗裡；露易絲用花簾子把食品櫥擋起來，可是遮掩得不很成功。
男仆正在擺一個人用餐的餐具。
這個仆人身體矮壯，生着一張醜陋卻讨人喜歡的扁闊的面孔。
他光着腳在地闆上走動，兩隻腳丫兒啪啦啪啦的像兩隻空手套。
&ldquo太太怎麼了？&rdquo斯考比問。
&ldquo肚子痛。
&rdquo阿裡說。
斯考比從書架上取出一本門德語語法書。
這本書塞在書架的最下一層，隻有在這裡，它老舊的、不很幹淨的封面才不顯眼。
書架上面幾層，一排排擺着露易絲心愛作家的小薄冊子&mdash&mdash那些已經不很年輕的現代詩人和弗吉尼亞·伍爾夫[14]的小說。
斯考比的精神無法集中；天氣太熱，他的妻子不在跟前給他一種感覺，仿佛屋子裡有一個人正在不停地唠叨他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
一把叉子落到地闆上，他看着阿裡偷偷地在袖口上擦了擦；他望着阿裡，心頭湧起一股深情。
他同阿裡已經相處了十五年&mdash&mdash比他婚後的日子還多一年&mdash&mdash使用一個仆人這麼久是很少見的。
開始的時候，阿裡還是一個小厮，以後在斯考比使喚四個仆人的日子裡阿裡是副管家，現在他當了管家，可卻是個光杆司令了。
每一次斯考比休假歸來，阿裡總是帶着三四個破衣爛衫的搬運夫在碼頭上等着料理他的行李。
在他度假期間許多人都想把阿裡搶走，但是哪次阿裡都到碼頭上等着他&mdash&mdash隻有一次沒有能來，那是他被關到監獄裡去了。
這裡的人不認為坐牢是什麼丢臉的事，也不能永遠逃避這一關。
&ldquo蒂奇。
&rdquo他聽到一個帶着哭腔的喊聲，馬上站了起來。
&ldquo蒂奇。
&rdquo斯考比跑上樓去。
他的妻子已經在蚊帳裡坐起來，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紗罩下的一大塊帶骨頭的肉，但是這個殘忍的形象隻在他的腦子裡一閃就被憐憫的感情驅走了。
&ldquo你覺得好一些了嗎，親愛的？&rdquo 露易絲說：&ldquo卡索爾太太剛才到家裡來了。
&rdquo &ldquo難怪你要生病了。
&rdquo斯考比說。
&ldquo她同我談了你的事。
&rdquo &ldquo我的什麼事？&rdquo他假意擺出一副樂呵呵的笑臉，生活中很多事都是把不愉快推延到下一次，拖延從不會使人受到任何損失。
斯考比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如果盡量把事情往後推，也許死亡最終會把一切都從你的手裡承接過去。
&ldquo她說專員就要退休了，他們把你甩開了。
&rdquo &ldquo她丈夫說夢話說得太多了。
&rdquo &ldquo真有這種事嗎？&rdquo &ldquo是的，我已經知道了好幾個星期了。
這沒有什麼，親愛的，真的沒有什麼。
&rdquo 露易絲說：&ldquo我再也沒有臉在俱樂部露面了。
&rdquo &ldquo不至于糟到這個地步吧！這種事是免不了的，你知道。
&rdquo &ldquo你會要求辭職，是不是，蒂奇？&rdquo &ldquo我覺得我不能這麼做，親愛的。
&rdquo &ldquo卡索爾太太站在咱們這一邊兒。
她氣壞了。
她說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都在說一些無中生有的事。
親愛的，你沒有接受叙利亞商人的賄賂吧？&rdquo &ldquo沒有，親愛的。
&rdquo &ldquo我心裡亂成一團，沒等彌撒完我就出來了。
這些人太卑鄙了，蒂奇。
你不能讓他們這麼欺侮你。
你得想到我啊。
&rdquo &ldquo是的，我是想到你。
總是想到你。
&rdquo他靠着床沿坐下來，把手從蚊帳裡伸進去，摸到她的手。
兩個人皮膚接觸的地方開始冒出小汗珠。
他說：&ldquo我真的一直想着你，親愛的。
但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十五年了，随便再換哪個地方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mdash&mdash即使說他們再給我換一個工作的話。
你知道，這次我被甩開，并不是個很好的推薦信。
&rdquo &ldquo咱們可以退休。
&rdquo &ldquo退休金是不夠過日子的。
&rdquo &ldquo我相信我可以靠寫作賺點兒錢。
卡索爾太太說我應該當個職業作家，有這麼多生活經驗。
&rdquo露易絲說，她的眼睛透過蚊帳凝視着遠處的化妝台，化妝台上另一個披着白紗的面孔也向她這邊望過來。
露易絲把頭扭過去，她說：&ldquo如果我們能到南非去就好了。
這裡的人我實在受不了。
&rdquo &ldquo也許我能替你安排一個艙位。
這條航線最近沒有多少沉船的事。
你應該度一次假。
&rdquo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愛。
&rdquo &ldquo黃昏的時候這裡很美。
&rdquo斯考比含混地回答。
&ldquo你知道市政廳裡那些人最近在講什麼故事攻擊你嗎？&rdquo &ldquo是不是說叙利亞人用錢收買我？&rdquo &ldquo他們還沒有到這個地步，那是下一階段的事。
不，他們是說你同黑人姑娘睡覺。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斯考比，你應該同他們中的哪個人的老婆調調情。
你沒有這樣做，他們感到受了侮辱。
&rdquo &ldquo也許我倒真該同一個黑人姑娘睡睡覺。
這樣，他們就用不着去捏造什麼了。
&rdquo &ldquo你的前任同幾十個女人睡過覺，&rdquo專員說，&ldquo但是誰也沒有認為這是什麼不得了的事。
他們給他編造的是另外的事。
他們說他偷偷地喝酒，這樣他們自己就可以厚着臉皮公開酗酒了。
這是一群怎樣的混賬東西啊，斯考比。
&rdquo &ldquo殖民廳副廳長人并不壞。
&rdquo &ldquo是的，這個人還可以。
&rdquo專員笑了起來，&ldquo你是個可怕的人物，斯考比，正直者斯考比。
&rdquo 斯考比又從過道走回去。
那個黑人姑娘坐在一個幽暗的地方，光着兩隻腳丫兒，兩隻腳并排擺着，好像博物館裡陳列着的模壓品，同她的漂亮的棉布衫一點兒也不相配。
&ldquo你是威爾貝弗斯小姐嗎？&rdquo斯考比問道。
&ldquo是的，長官。
&rdquo &ldquo你不住在這裡，是不是？&rdquo &ldquo不，我住在沙爾普鎮，長官。
&rdquo &ldquo好，你進來吧。
&rdquo他帶着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在桌子旁邊坐下。
桌子上沒有鉛筆，他拉開了抽屜。
抽屜裡積累了不少物件：信件、橡皮、一串斷了線的念珠&mdash&mdash但是找不到鉛筆。
&ldquo你遇到什麼麻煩的事了，威爾貝弗斯小姐？&rdquo他的眼睛看到一群穿着遊泳衣的人在梅得裡海濱拍的照片：他自己的妻子，殖民廳廳長的妻子，教育廳主任舉着一個看上去像是死魚的東西，殖民廳會計的妻子。
這些人裸露出來的大片白肉，使他們看上去像一群白化病患者，所有的人都咧着大嘴樂呵呵地笑着。
那個女孩子說：&ldquo我的女房東&mdash&mdash她昨天晚上闖進我的房子。
她在天黑的時候走進來，把所有的隔斷都拆了，還把我的箱子連同裡面的東西都偷走了。
&rdquo &ldquo你那兒有許多房客嗎？&rdquo &ldquo隻有三個，長官。
&rdquo 他完全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房客每周出五先令租下一間木闆房，安上幾扇隔斷，再把隔開的所謂住屋分租出去，一間收半克朗[10]的房租，這樣他自己就成了二房東。
每間小屋都擺着一個盒子，裝着哪個房東給的或者從房東那裡偷來的一小件瓷器和玻璃杯。
此外，屋子裡還有一張用舊包裝箱搭的簡易床和一盞煤油燈，這種燈的玻璃罩壽命不長，沒有燈罩的小火焰随時都可能把溢出來的煤油點着，火舌卷到三合闆隔斷上，引起一場又一場的火災。
有的時候女房東會闖進她租出的房子裡來，把這些危險的隔斷拆掉；有的時候她還會把她房客的煤油燈偷偷拿走，于是這一小小的漣漪便擴散開，引起越來越多的偷竊煤油燈案件，最後也波及到白人居住區去，成為白人在俱樂部裡談論的話題。
&ldquo你就是把看家的本領使出來也看不住一盞煤油燈。
&rdquo &ldquo你的女房東，&rdquo斯考比用呵斥的語調說，&ldquo她說你總是惹麻煩，你的房客太多，煤油燈太多。
&rdquo &ldquo不是的，長官。
不是為了煤油燈的事。
&rdquo &ldquo女人的事，嗯？你是個壞女人？&rdquo &ldquo不是的，長官。
&rdquo &ldquo你為什麼到這兒來？為什麼不去找沙爾普鎮的拉敏納班長去？&rdquo &ldquo他是我房東的兄弟，長官。
&rdquo &ldquo你房東的兄弟，是嗎？同父同母的？&rdquo &ldquo不，長官。
同父的。
&rdquo 這場談話就像神父同助祭者之間進行的一套宗教儀式。
他知道得很清楚，當他派手下哪個人去調查這件事的時候，會是什麼結果。
房東會說她早就同房客說了，要把所有的隔斷拆掉，因為她說了話沒用，所以隻好親自出馬。
她還會咬定說，屋子裡從來沒有什麼裝瓷器的盒子。
班長将會證實她的話。
而班長本人，人們還會發現，并不是女房東的兄弟，但是同她還是沾一點兒親&mdash&mdash或許是某種不太體面的親屬關系。
賄賂&mdash&mdash人們客氣地稱之為腰包&mdash&mdash将傳過來、遞過去，于是一時煞有介事的憤慨和怒氣都逐漸平息下去。
隔斷又重新搭起來了，盒子的事也沒有人再提，有幾個警察手頭會多了一兩個先令。
斯考比剛剛到警察局的時候，曾經不遺餘力地投入這種調查工作，而且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偏袒一方。
他總是維護他相信是貧窮的、無辜的房客，反對有錢的、違法的房産主。
但是不久他就發現，犯罪也好，無辜也好，同财富一樣，都是相對的。
受害的房客結果被發現也是闊綽的資本家，租一間屋子，不但自己分文不出，而且一個星期還能賺取五先令的利潤。
從此以後，他總是設法從源頭杜絕這類案件。
他盡力說服原告，向她指出審理這個案件不會有什麼結果，但無疑要花費她的時間與金錢，有時候他甚至幹脆拒絕受理這種案件。
他這種不作為的态度招緻的後果是，汽車窗戶被人投擲石塊，輪胎被割破，并且得到了一個&ldquo壞家夥&rdquo的綽号，在一次愁慘的長途巡查中，走到哪裡被人叫到哪裡。
在潮濕、燠熱的煎熬裡，他一直為這件事苦惱着。
他不能淡然處之。
這時他已經開始期望得到這些人的信任和感情了。
就在那一年，他患了黑水熱病，幾乎使他不得不退職。
那個女孩子耐心地等着他作出決定。
在需要耐心的時候，這些人具有無限的忍耐力&mdash&mdash正像一旦急躁能給他們帶來好處時，他們也會急躁得把一切禮規抛在腦後一樣。
他們會在一個白人的後院裡靜靜地坐一整天，為了向他要一個他無權給予的東西。
他們也會尖叫、謾罵，甚至動武，為了在商店裡搶在自己的鄰居前邊購買什麼。
他心裡想：她是多麼美啊！想起來也真奇怪，如果在十五年前他就不會注意到她的美麗&mdash&mdash小小的高聳的乳房、纖細的手腕、顯示青春的翹起的臀部，在她的同族人中間她一點兒也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一個黑人女孩而已。
在那些日子裡他認為他的妻子很美麗。
白色的皮膚那時候還沒有讓他聯想到白化病患者。
可憐的露易絲。
他說：&ldquo把這個字條拿給坐在辦公桌前的巡佐。
&rdquo &ldquo謝謝您，長官。
&rdquo &ldquo不用謝了。
&rdquo他臉上浮起了笑容，&ldquo你要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rdquo 他望着她走出自己的昏暗的辦公室，好像望着白白浪費掉的十五年生命。
三 在争奪住房的無盡無休的戰鬥中，斯考比因為失算打了一個敗仗。
在他最後一次休假期間，他在歐洲人住宅區開普區的一棟房子被一個姓菲婁威斯的高級衛生督察占去；休假回來，他發現自己的家被搬到山下平地上，原來為一個叙利亞商人蓋的一棟四四方方的兩層樓住房裡。
這塊地原來是沼澤，隻要雨季開始，就又變成一片汪洋。
從窗戶裡，越過一排克裡奧爾人[11]的住家，可以望到大海；在公路的那邊，大卡車在運輸部隊的停車場裡一刻不停地來回倒車，秃鹫像飼養馴熟的火雞似的在團隊的垃圾堆上悠閑踱步。
在他住房後面的小山岡上，開普區的一棟棟單層住房籠罩在低垂的雲層裡。
這些住房裡的櫃櫥需要終日點着煤油燈，靴子很快就發了黴；盡管如此，這些房子還是斯考比這一等級的人的住宅。
女人們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驕傲自誇而生活，誇耀自己，誇耀自己的丈夫，誇耀住房環境，但是，在斯考比看來，她們很少為一些看不到的事情感到驕傲。
&ldquo露易絲，&rdquo他喊道，&ldquo露易絲。
&rdquo本來沒有什麼理由要喊她，如果不在起居間，除了卧室她就沒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廚房隻是後院裡對着後門搭起的一間棚子），但是回家後喊她的名字是他的習慣，是他過去在充滿思念和愛情的日子裡養成的習慣。
他越不需要露易絲，就越加感到有責任關心她的幸福。
他喊她的名字時，就像克努特[12]不想讓潮水到來而喊叫一樣&mdash&mdash斯考比懼怕的潮水是露易絲的憂郁和失望。
在過去的日子裡，露易絲總是回應他，但是她同他不一樣，并不執着于習慣&mdash&mdash也不愛裝假，他有時這樣對自己說道。
她從不叫憐憫與體貼支配自己，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感情，她從不假裝有這種感情。
而且，她同那些小動物一樣，偶然有點兒什麼病痛，就會痛苦得受不了，但是她也同小動物一樣，會一下子又突然好轉過來。
當斯考比發現她躺在卧室裡蚊帳下面的時候，他想到的是一隻小狗或小貓，看起來，她好像就剩一口氣兒沒斷了。
她的頭發亂成一團，眼睛緊閉着。
他像一個到了外國領土上的間諜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現在确實是站在異國的領域裡。
如果家對斯考比意味着各種什物逐漸減少，直到剩下少得不能再少的幾件牢固、熟悉、不再改變的什物，那麼家對露易絲就意味着永遠不停的積累。
化妝台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和照片&mdash&mdash他穿着上次大戰軍官制服的一張年輕時的照片&mdash&mdash現在看起來已經很不順眼了；露易絲當時認作是自己好友的高等法院法官的妻子；他們三年前在英國一所學校裡死去的獨生女兒&mdash&mdash一個披着第一次領聖體的白紗衣的九歲小女孩的虔敬的小臉。
此外就是露易絲本人的數不過來的照片了：同一群群女護士合拍的、在梅德利海濱參加歡迎艦隊司令集會的、在約克郡荒原同泰德·布羅姆利夫婦的合照&hellip&hellip看來她好像正在積累證據，證明她也同别人一樣，有無數朋友。
斯考比透過蚊帳望着她。
她的臉泛着阿的平[13]藥片的黃象牙顔色；她那一度像罐裝蜂蜜般的黃頭發，因為汗水浸漚，已經變得粗硬、烏暗。
這是她以自己的醜陋引起他愛憐的時刻，每到這樣的時刻，他對她的憐憫和責任感，就激化升為愛情。
他轉身離開這間屋子，這同樣也是受憐憫的驅使：即使是一個積怨最深的人，他也不願意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更不用說露易絲了。
他蹑手蹑腳地走下樓去（在這座到處是單層住房的市鎮裡，除了市政廳外，隻有他們一家的樓房有室内樓梯；露易絲在上面鋪上地毯，沿牆挂着許多畫，盡一切力量把樓梯裝點成一筆值得驕傲的财富）。
起居間裡有一個擺滿露易絲藏書的書架、幾塊鋪在地闆上的小地毯、一個尼日利亞土著人的面具和更多的照片。
書架上的書需要每天拂拭一遍才不長黴。
一個食品櫥為了防止螞蟻爬上來，四腳浸在裝滿水的搪瓷碗裡；露易絲用花簾子把食品櫥擋起來，可是遮掩得不很成功。
男仆正在擺一個人用餐的餐具。
這個仆人身體矮壯，生着一張醜陋卻讨人喜歡的扁闊的面孔。
他光着腳在地闆上走動，兩隻腳丫兒啪啦啪啦的像兩隻空手套。
&ldquo太太怎麼了？&rdquo斯考比問。
&ldquo肚子痛。
&rdquo阿裡說。
斯考比從書架上取出一本門德語語法書。
這本書塞在書架的最下一層，隻有在這裡，它老舊的、不很幹淨的封面才不顯眼。
書架上面幾層，一排排擺着露易絲心愛作家的小薄冊子&mdash&mdash那些已經不很年輕的現代詩人和弗吉尼亞·伍爾夫[14]的小說。
斯考比的精神無法集中；天氣太熱，他的妻子不在跟前給他一種感覺，仿佛屋子裡有一個人正在不停地唠叨他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
一把叉子落到地闆上，他看着阿裡偷偷地在袖口上擦了擦；他望着阿裡，心頭湧起一股深情。
他同阿裡已經相處了十五年&mdash&mdash比他婚後的日子還多一年&mdash&mdash使用一個仆人這麼久是很少見的。
開始的時候，阿裡還是一個小厮，以後在斯考比使喚四個仆人的日子裡阿裡是副管家，現在他當了管家，可卻是個光杆司令了。
每一次斯考比休假歸來，阿裡總是帶着三四個破衣爛衫的搬運夫在碼頭上等着料理他的行李。
在他度假期間許多人都想把阿裡搶走，但是哪次阿裡都到碼頭上等着他&mdash&mdash隻有一次沒有能來，那是他被關到監獄裡去了。
這裡的人不認為坐牢是什麼丢臉的事，也不能永遠逃避這一關。
&ldquo蒂奇。
&rdquo他聽到一個帶着哭腔的喊聲，馬上站了起來。
&ldquo蒂奇。
&rdquo斯考比跑上樓去。
他的妻子已經在蚊帳裡坐起來，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紗罩下的一大塊帶骨頭的肉，但是這個殘忍的形象隻在他的腦子裡一閃就被憐憫的感情驅走了。
&ldquo你覺得好一些了嗎，親愛的？&rdquo 露易絲說：&ldquo卡索爾太太剛才到家裡來了。
&rdquo &ldquo難怪你要生病了。
&rdquo斯考比說。
&ldquo她同我談了你的事。
&rdquo &ldquo我的什麼事？&rdquo他假意擺出一副樂呵呵的笑臉，生活中很多事都是把不愉快推延到下一次，拖延從不會使人受到任何損失。
斯考比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如果盡量把事情往後推，也許死亡最終會把一切都從你的手裡承接過去。
&ldquo她說專員就要退休了，他們把你甩開了。
&rdquo &ldquo她丈夫說夢話說得太多了。
&rdquo &ldquo真有這種事嗎？&rdquo &ldquo是的，我已經知道了好幾個星期了。
這沒有什麼，親愛的，真的沒有什麼。
&rdquo 露易絲說：&ldquo我再也沒有臉在俱樂部露面了。
&rdquo &ldquo不至于糟到這個地步吧！這種事是免不了的，你知道。
&rdquo &ldquo你會要求辭職，是不是，蒂奇？&rdquo &ldquo我覺得我不能這麼做，親愛的。
&rdquo &ldquo卡索爾太太站在咱們這一邊兒。
她氣壞了。
她說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都在說一些無中生有的事。
親愛的，你沒有接受叙利亞商人的賄賂吧？&rdquo &ldquo沒有，親愛的。
&rdquo &ldquo我心裡亂成一團，沒等彌撒完我就出來了。
這些人太卑鄙了，蒂奇。
你不能讓他們這麼欺侮你。
你得想到我啊。
&rdquo &ldquo是的，我是想到你。
總是想到你。
&rdquo他靠着床沿坐下來，把手從蚊帳裡伸進去，摸到她的手。
兩個人皮膚接觸的地方開始冒出小汗珠。
他說：&ldquo我真的一直想着你，親愛的。
但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十五年了，随便再換哪個地方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mdash&mdash即使說他們再給我換一個工作的話。
你知道，這次我被甩開，并不是個很好的推薦信。
&rdquo &ldquo咱們可以退休。
&rdquo &ldquo退休金是不夠過日子的。
&rdquo &ldquo我相信我可以靠寫作賺點兒錢。
卡索爾太太說我應該當個職業作家，有這麼多生活經驗。
&rdquo露易絲說，她的眼睛透過蚊帳凝視着遠處的化妝台，化妝台上另一個披着白紗的面孔也向她這邊望過來。
露易絲把頭扭過去，她說：&ldquo如果我們能到南非去就好了。
這裡的人我實在受不了。
&rdquo &ldquo也許我能替你安排一個艙位。
這條航線最近沒有多少沉船的事。
你應該度一次假。
&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