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小
中
大
一
警用廂型車停在一大隊等候擺渡的軍用卡車中間，這些汽車的車燈在黑夜裡宛如一個小村莊的燈火。
路兩旁的樹木低低地壓在頭頂上，散發着熱氣和雨水的味道，在這一隊汽車後面某處，一個司機正在唱歌&mdash&mdash悲泣的、沒有什麼音調的歌聲時高時低，好像風兒嘶嘶地吹過鑰匙孔。
斯考比在車上一會兒睡着一會兒醒來，如此反複。
醒着的時候他就想佩倍爾頓的事，設想如果自己是佩倍爾頓的父親該是什麼心情&mdash&mdash那個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的退休的銀行經理，他的妻子在生佩倍爾頓的時候因為難産去世了。
當他再一次蒙眬睡去的時候，他毫不費力地回到一個完全幸福、完全自由的夢境裡去了。
他正走在一片寬闊、涼爽的草地上，阿裡跟在他後面。
在這個夢裡再沒有什麼别的人，阿裡也一句話都不說。
小鳥高高地在頭頂上飛過去。
有一次他在草地上坐下，草葉分開了，一條綠色的小蛇爬了出來，從他的手掌爬上胳臂，一點兒也沒有懼怕的意思。
在它重新爬回草地以前，這條小蛇用它的冰冷的舌頭友善地輕輕觸了一下他的面頰。
一次，他睜開了眼睛，阿裡正站在他旁邊等着他醒過來。
&ldquo主人要不要床？&rdquo阿裡的語聲雖然很輕，卻早已拿定主意了。
他把自己在路邊支起來的行軍床指給斯考比看，連蚊帳都已經在頭頂上面的樹枝上挂起來了。
&ldquo要兩三個小時，&rdquo阿裡說，&ldquo很多卡車。
&rdquo斯考比聽從了，在床上躺下來，立刻又回到那塊恬靜的草地裡；在那裡，任何事都不會發生。
他再醒過來時，阿裡仍然站在那裡，隻不過手裡端着一杯茶和一碟餅幹。
&ldquo還要一個小時。
&rdquo阿裡說。
最後，終于輪到他們的廂型車過擺渡了。
他們從紅土的斜坡上開到一個木排上面，接着木排開始移動起來，一尺一尺地滑過陰森的、冥河般的水流，緩緩向對岸的森林駛去。
兩個揪動繩索的船夫除了圍着一條纏腰布外，渾身赤條條的，好像他們已經把衣服留在身後生命終止處的岸邊了。
除了兩個擺渡的船夫以外，木排上還有一個人給他們打着拍子，在這個陰陽交界的地方敲擊着一隻空沙丁魚罐頭權當樂器。
那個還活在人世裡的歌手那悲咽的、一刻也不停息的聲音向腦後的方向飄去了。
這隻不過是他們必須經過的三處擺渡的第一處，每過一次擺渡，汽車都需要排一次長隊。
這以後，斯考比再也沒能好好地睡一覺。
因為汽車的颠簸，他的頭疼起來，他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希望把頭疼止住。
他不想出門在外的時候發起燒來。
現在他焦慮的并不是佩倍爾頓&mdash&mdash人既然已經死了，也就算了，倒是他向露易絲許下的諾言使他忐忑不安。
兩百鎊并不是個小數目，這個數字反複變化着像鐘聲一樣在他那又疼又漲的頭腦裡嗡鳴着：200、002、020。
他無論如何也尋不出第四種組合，心裡一陣陣發急：002、200、020。
汽車已經駛出了滿是鐵皮頂小屋和糟朽的木闆房的地區。
現在他們經過的都是些由泥棚和茅舍組成的灌木叢中的村落。
到處沒有燈光，家家門戶緊閉，上着護窗闆，隻有幾隻山羊的眼睛盯望着汽車隊的車燈。
020、002、200、200、002、020。
阿裡蹲在汽車中間，一隻胳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端着一大缸子熱茶&mdash&mdash盡管汽車搖搖晃晃，他還是設法燒開了一壺茶。
露易絲說得對&mdash&mdash他好像又回到過去的日子裡。
如果他感到自己年輕一些，如果沒有這個200、020、002的問題，他會多麼快樂啊。
可憐的佩倍爾頓橫死的事是不會擾亂他的心境的&mdash&mdash他隻不過在履行一項職責，再說，他也從來沒喜歡過佩倍爾頓。
&ldquo我頭疼得厲害，阿裡。
&rdquo &ldquo主人吃阿司匹林太多了。
&rdquo &ldquo你還記得嗎，阿裡，十二年以前咱們花了十天工夫，沿着邊界線做的那次二百002旅行[35]？兩個挑夫病倒了&hellip&hellip&rdquo 從司機的反光鏡裡他可以看到阿裡在點頭，滿臉堆着笑容。
他覺得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愛情和友誼。
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這些他就會很幸福了，隻要有這個嘎嘎作響的廂型車，挨在嘴唇上的熱茶，沉重、潮濕、龐大重濁的森林，甚至連頭疼和孤寂也可以算上，他就心滿意足了。
他想，隻要我還能安排好她的幸福，就什麼都好了。
在這個一切都颠倒混亂的夜晚，他一時忘記了經驗已經教會了他的一件事&mdash&mdash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夠安排另一個人的幸福。
&ldquo還要過一個小時。
&rdquo阿裡說。
斯考比注意到夜色正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淡下去。
&ldquo再給我一缸子茶，阿裡，加一點兒威士忌。
&rdquo一刻鐘以前，汽車隊已經同他們分了家，廂型車離開公路，沿着一條岔路颠颠簸簸地更深地駛入了叢林地帶。
斯考比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腦子從那幾組數字的不協調的轟鳴聲裡躲開，轉到他要辦的那件不愉快的公事上去。
班巴隻有一個土著巡佐，在聽取這個巡佐的詞不達意的報告之前，斯考比很想對于已經發生的這檔子事先有一個明确的概念。
最好先到教堂去一趟，和克雷神父談一談，他不太高興地思索着。
克雷神父已經起床，正在一所凄涼的歐洲式樣的小房子裡等着他。
這所紅磚建築物伫立在一群土房中間，一望便知是一所維多利亞式樣的教士住宅。
一盞煤油燈映照着這位傳教士的紅色短頭發和他的一張生滿雀斑的年輕的利物浦面孔。
他不能安靜地坐幾分鐘，每次都是屁股剛一沾椅子便馬上站起來在小屋裡走來走去，從一張非常難看的石印油畫前走到一座石膏像前，再轉回身子走向石印油畫。
&ldquo我很少和他見面。
&rdquo他帶着哭腔說，揮動着兩臂好像在講壇上布道，&ldquo他就喜歡玩牌、喝酒。
我不喝酒，也從來不玩牌&mdash&mdash除了玩疊蒙，你知道，玩疊蒙，那是一種一個人擺牌的遊戲。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rdquo &ldquo他上吊了？&rdquo &ldquo是的。
他的傭人昨天到我這裡來了。
傭人從前天晚上就沒有看見他，但是這在大醉一場以後是常事，你知道，在大醉一場以後。
我叫他找警察去。
該這麼做，是不是？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人早已死了。
&rdquo &ldquo你說得對極了。
你能不能給我一杯水和一點兒阿司匹林？&rdquo &ldquo讓我幫你把阿司匹林化開吧。
你知道，斯考比少校，這個地方幾個星期、幾個月也不發生一件事。
我每天就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而突然間，仿佛晴天一聲霹靂&hellip&hellip太可怕了。
&rdquo他的眼睛因為沒有睡好覺布滿血絲，斯考比覺得他是屬于那些完全不适合于孤獨生活的人。
屋子裡一本書也沒有，一個小書架，上面隻擺着一本祈禱書和幾本闡述教義的小冊子。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
他又開始踱來踱去。
突然，他轉向斯考比，非常激動地問道：&ldquo也許這有希望是件謀殺案？&rdquo &ldquo希望？&rdquo &ldquo要真是自殺，&rdquo克雷神父說，&ldquo那就太可怕了。
自殺就永遠得不到主的慈悲了。
我整夜都在想這件事。
&rdquo &ldquo他不是天主教徒。
也許這會使問題的性質有所不同。
這人簡直愚蠢透頂了，是不是？&rdquo &ldquo我正是這麼想這個問題的。
&rdquo走到油畫同塑像中間的時候，他突然身子一縮，向旁邊跨了一步，好像在他往返踱步的小路上迎頭碰到另一個人似的。
他偷偷地匆忙瞥了斯考比一眼，想知道斯考比是否注意到他的這一奇怪的舉止。
&ldquo你多久去一次海港？&rdquo斯考比問。
&ldquo九個月以前我在那裡住了一夜。
你問這個幹什麼？&rdquo &ldquo誰都要換換環境。
你這裡有多少教徒？&rdquo &ldquo十五個。
我試圖說服自己，佩倍爾頓還是來得及&mdash&mdash來得及，你知道，在他臨死以前，認識到&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套索勒在脖子上的時候是很難思考清楚的，神父。
&rdquo斯考比喝了一大口阿司匹林水，幾粒酸澀的藥渣兒卡在他的喉嚨裡。
&ldquo如果是謀殺的話，神父，你隻不過把你的得不到寬赦的罪人換了另外一個人而已。
&rdquo他想說一句俏皮話，但是他的俏皮話卻在聖畫和聖像之間萎縮了。
&ldquo謀殺犯是有時間&hellip&hellip&rdquo克雷神父說，接着他又沉思地、帶着懷舊之情補充說，&ldquo我過去在利物浦，有時候到利物浦監獄聽犯人告解。
&rdquo &ldquo你想得出為什麼佩倍爾頓幹出這件事來嗎？&rdquo &ldquo我對他不了解。
我們兩人不太合得來。
&rdquo &ldquo這倒是件遺憾的事。
這個地方隻有你們兩個白人。
&rdquo &ldquo他主動想借給我書，但是他的書我都不感興趣&mdash&mdash愛情故事，長篇小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看什麼書，神父？&rdquo &ldquo任何關于聖徒的書，斯考比少校。
我最喜歡讀的是獻給&lsquo小花朵&rsquo[36]的書。
&rdquo &ldquo他喝酒很兇，是不是？他的酒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rdquo &ldquo我想是尤塞夫開的小鋪。
&rdquo &ldquo對。
也許他欠了債。
&rdquo &ldquo我不知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rdquo 斯考比把阿司匹林吃完了。
&ldquo我想我該去看看了。
&rdquo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升起以前，白晝是那麼柔和、清晰、新鮮，給人一種奇異的天真無邪的感覺。
&ldquo我同你一起去，斯考比少校。
&rdquo 警察局的巡佐正在地區專員住宅前面的一張帆布椅子上坐着，他站起來，吊兒郎當地敬了個禮，馬上就含混不清地、甕聲甕氣地讀起他的報告來：&ldquo昨天下午三點半，長官，區專員的傭人把我叫醒。
他向我報告，區專員佩倍爾頓，長官&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好了，巡佐，我到屋子裡去看一看。
&rdquo局裡的一名辦事員正站在一進門的地方等着他。
看得出來，這所單層住宅的起居間曾經一度是地區專員的驕傲&mdash&mdash但那一定是巴特沃斯在這裡的事了。
室内的家具還帶着幾分高雅和誇示于人的風貌；這些家具都不是公家發給的。
牆上挂的是描畫殖民地初期風光的十八世紀版畫；一個書架上擺着巴特沃斯留下來的書籍。
斯考比注意到幾本書和幾個作者的名字&mdash&mdash梅特蘭[37]的《憲法史》，亨利·梅因爵士[38]的著作，布賴斯[39]的《神聖羅馬帝國》，哈代[40]的詩集，以及個人印行的《小威亭頓的最後審判日記錄》。
但是佩倍爾頓卻在所有這些物品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mdash&mdash一個所謂地方手工藝品的粗俗的皮坐墊，煙蒂在椅子上留下的燙痕，克雷神父不喜歡看的一堆書&mdash&mdash薩默塞特·毛姆[41]，一本埃德加·華萊士的作品，兩本霍勒[42]的，長沙發上還擺着一本打開着的書&
路兩旁的樹木低低地壓在頭頂上，散發着熱氣和雨水的味道，在這一隊汽車後面某處，一個司機正在唱歌&mdash&mdash悲泣的、沒有什麼音調的歌聲時高時低，好像風兒嘶嘶地吹過鑰匙孔。
斯考比在車上一會兒睡着一會兒醒來，如此反複。
醒着的時候他就想佩倍爾頓的事，設想如果自己是佩倍爾頓的父親該是什麼心情&mdash&mdash那個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的退休的銀行經理，他的妻子在生佩倍爾頓的時候因為難産去世了。
當他再一次蒙眬睡去的時候，他毫不費力地回到一個完全幸福、完全自由的夢境裡去了。
他正走在一片寬闊、涼爽的草地上，阿裡跟在他後面。
在這個夢裡再沒有什麼别的人，阿裡也一句話都不說。
小鳥高高地在頭頂上飛過去。
有一次他在草地上坐下，草葉分開了，一條綠色的小蛇爬了出來，從他的手掌爬上胳臂，一點兒也沒有懼怕的意思。
在它重新爬回草地以前，這條小蛇用它的冰冷的舌頭友善地輕輕觸了一下他的面頰。
一次，他睜開了眼睛，阿裡正站在他旁邊等着他醒過來。
&ldquo主人要不要床？&rdquo阿裡的語聲雖然很輕，卻早已拿定主意了。
他把自己在路邊支起來的行軍床指給斯考比看，連蚊帳都已經在頭頂上面的樹枝上挂起來了。
&ldquo要兩三個小時，&rdquo阿裡說，&ldquo很多卡車。
&rdquo斯考比聽從了，在床上躺下來，立刻又回到那塊恬靜的草地裡；在那裡，任何事都不會發生。
他再醒過來時，阿裡仍然站在那裡，隻不過手裡端着一杯茶和一碟餅幹。
&ldquo還要一個小時。
&rdquo阿裡說。
最後，終于輪到他們的廂型車過擺渡了。
他們從紅土的斜坡上開到一個木排上面，接着木排開始移動起來，一尺一尺地滑過陰森的、冥河般的水流，緩緩向對岸的森林駛去。
兩個揪動繩索的船夫除了圍着一條纏腰布外，渾身赤條條的，好像他們已經把衣服留在身後生命終止處的岸邊了。
除了兩個擺渡的船夫以外，木排上還有一個人給他們打着拍子，在這個陰陽交界的地方敲擊着一隻空沙丁魚罐頭權當樂器。
那個還活在人世裡的歌手那悲咽的、一刻也不停息的聲音向腦後的方向飄去了。
這隻不過是他們必須經過的三處擺渡的第一處，每過一次擺渡，汽車都需要排一次長隊。
這以後，斯考比再也沒能好好地睡一覺。
因為汽車的颠簸，他的頭疼起來，他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希望把頭疼止住。
他不想出門在外的時候發起燒來。
現在他焦慮的并不是佩倍爾頓&mdash&mdash人既然已經死了，也就算了，倒是他向露易絲許下的諾言使他忐忑不安。
兩百鎊并不是個小數目，這個數字反複變化着像鐘聲一樣在他那又疼又漲的頭腦裡嗡鳴着：200、002、020。
他無論如何也尋不出第四種組合，心裡一陣陣發急：002、200、020。
汽車已經駛出了滿是鐵皮頂小屋和糟朽的木闆房的地區。
現在他們經過的都是些由泥棚和茅舍組成的灌木叢中的村落。
到處沒有燈光，家家門戶緊閉，上着護窗闆，隻有幾隻山羊的眼睛盯望着汽車隊的車燈。
020、002、200、200、002、020。
阿裡蹲在汽車中間，一隻胳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端着一大缸子熱茶&mdash&mdash盡管汽車搖搖晃晃，他還是設法燒開了一壺茶。
露易絲說得對&mdash&mdash他好像又回到過去的日子裡。
如果他感到自己年輕一些，如果沒有這個200、020、002的問題，他會多麼快樂啊。
可憐的佩倍爾頓橫死的事是不會擾亂他的心境的&mdash&mdash他隻不過在履行一項職責，再說，他也從來沒喜歡過佩倍爾頓。
&ldquo我頭疼得厲害，阿裡。
&rdquo &ldquo主人吃阿司匹林太多了。
&rdquo &ldquo你還記得嗎，阿裡，十二年以前咱們花了十天工夫，沿着邊界線做的那次二百002旅行[35]？兩個挑夫病倒了&hellip&hellip&rdquo 從司機的反光鏡裡他可以看到阿裡在點頭，滿臉堆着笑容。
他覺得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愛情和友誼。
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這些他就會很幸福了，隻要有這個嘎嘎作響的廂型車，挨在嘴唇上的熱茶，沉重、潮濕、龐大重濁的森林，甚至連頭疼和孤寂也可以算上，他就心滿意足了。
他想，隻要我還能安排好她的幸福，就什麼都好了。
在這個一切都颠倒混亂的夜晚，他一時忘記了經驗已經教會了他的一件事&mdash&mdash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夠安排另一個人的幸福。
&ldquo還要過一個小時。
&rdquo阿裡說。
斯考比注意到夜色正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淡下去。
&ldquo再給我一缸子茶，阿裡，加一點兒威士忌。
&rdquo一刻鐘以前，汽車隊已經同他們分了家，廂型車離開公路，沿着一條岔路颠颠簸簸地更深地駛入了叢林地帶。
斯考比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腦子從那幾組數字的不協調的轟鳴聲裡躲開，轉到他要辦的那件不愉快的公事上去。
班巴隻有一個土著巡佐，在聽取這個巡佐的詞不達意的報告之前，斯考比很想對于已經發生的這檔子事先有一個明确的概念。
最好先到教堂去一趟，和克雷神父談一談，他不太高興地思索着。
克雷神父已經起床，正在一所凄涼的歐洲式樣的小房子裡等着他。
這所紅磚建築物伫立在一群土房中間，一望便知是一所維多利亞式樣的教士住宅。
一盞煤油燈映照着這位傳教士的紅色短頭發和他的一張生滿雀斑的年輕的利物浦面孔。
他不能安靜地坐幾分鐘，每次都是屁股剛一沾椅子便馬上站起來在小屋裡走來走去，從一張非常難看的石印油畫前走到一座石膏像前，再轉回身子走向石印油畫。
&ldquo我很少和他見面。
&rdquo他帶着哭腔說，揮動着兩臂好像在講壇上布道，&ldquo他就喜歡玩牌、喝酒。
我不喝酒，也從來不玩牌&mdash&mdash除了玩疊蒙，你知道，玩疊蒙，那是一種一個人擺牌的遊戲。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rdquo &ldquo他上吊了？&rdquo &ldquo是的。
他的傭人昨天到我這裡來了。
傭人從前天晚上就沒有看見他，但是這在大醉一場以後是常事，你知道，在大醉一場以後。
我叫他找警察去。
該這麼做，是不是？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人早已死了。
&rdquo &ldquo你說得對極了。
你能不能給我一杯水和一點兒阿司匹林？&rdquo &ldquo讓我幫你把阿司匹林化開吧。
你知道，斯考比少校，這個地方幾個星期、幾個月也不發生一件事。
我每天就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而突然間，仿佛晴天一聲霹靂&hellip&hellip太可怕了。
&rdquo他的眼睛因為沒有睡好覺布滿血絲，斯考比覺得他是屬于那些完全不适合于孤獨生活的人。
屋子裡一本書也沒有，一個小書架，上面隻擺着一本祈禱書和幾本闡述教義的小冊子。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
他又開始踱來踱去。
突然，他轉向斯考比，非常激動地問道：&ldquo也許這有希望是件謀殺案？&rdquo &ldquo希望？&rdquo &ldquo要真是自殺，&rdquo克雷神父說，&ldquo那就太可怕了。
自殺就永遠得不到主的慈悲了。
我整夜都在想這件事。
&rdquo &ldquo他不是天主教徒。
也許這會使問題的性質有所不同。
這人簡直愚蠢透頂了，是不是？&rdquo &ldquo我正是這麼想這個問題的。
&rdquo走到油畫同塑像中間的時候，他突然身子一縮，向旁邊跨了一步，好像在他往返踱步的小路上迎頭碰到另一個人似的。
他偷偷地匆忙瞥了斯考比一眼，想知道斯考比是否注意到他的這一奇怪的舉止。
&ldquo你多久去一次海港？&rdquo斯考比問。
&ldquo九個月以前我在那裡住了一夜。
你問這個幹什麼？&rdquo &ldquo誰都要換換環境。
你這裡有多少教徒？&rdquo &ldquo十五個。
我試圖說服自己，佩倍爾頓還是來得及&mdash&mdash來得及，你知道，在他臨死以前，認識到&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套索勒在脖子上的時候是很難思考清楚的，神父。
&rdquo斯考比喝了一大口阿司匹林水，幾粒酸澀的藥渣兒卡在他的喉嚨裡。
&ldquo如果是謀殺的話，神父，你隻不過把你的得不到寬赦的罪人換了另外一個人而已。
&rdquo他想說一句俏皮話，但是他的俏皮話卻在聖畫和聖像之間萎縮了。
&ldquo謀殺犯是有時間&hellip&hellip&rdquo克雷神父說，接着他又沉思地、帶着懷舊之情補充說，&ldquo我過去在利物浦，有時候到利物浦監獄聽犯人告解。
&rdquo &ldquo你想得出為什麼佩倍爾頓幹出這件事來嗎？&rdquo &ldquo我對他不了解。
我們兩人不太合得來。
&rdquo &ldquo這倒是件遺憾的事。
這個地方隻有你們兩個白人。
&rdquo &ldquo他主動想借給我書，但是他的書我都不感興趣&mdash&mdash愛情故事，長篇小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看什麼書，神父？&rdquo &ldquo任何關于聖徒的書，斯考比少校。
我最喜歡讀的是獻給&lsquo小花朵&rsquo[36]的書。
&rdquo &ldquo他喝酒很兇，是不是？他的酒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rdquo &ldquo我想是尤塞夫開的小鋪。
&rdquo &ldquo對。
也許他欠了債。
&rdquo &ldquo我不知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rdquo 斯考比把阿司匹林吃完了。
&ldquo我想我該去看看了。
&rdquo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升起以前，白晝是那麼柔和、清晰、新鮮，給人一種奇異的天真無邪的感覺。
&ldquo我同你一起去，斯考比少校。
&rdquo 警察局的巡佐正在地區專員住宅前面的一張帆布椅子上坐着，他站起來，吊兒郎當地敬了個禮，馬上就含混不清地、甕聲甕氣地讀起他的報告來：&ldquo昨天下午三點半，長官，區專員的傭人把我叫醒。
他向我報告，區專員佩倍爾頓，長官&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好了，巡佐，我到屋子裡去看一看。
&rdquo局裡的一名辦事員正站在一進門的地方等着他。
看得出來，這所單層住宅的起居間曾經一度是地區專員的驕傲&mdash&mdash但那一定是巴特沃斯在這裡的事了。
室内的家具還帶着幾分高雅和誇示于人的風貌；這些家具都不是公家發給的。
牆上挂的是描畫殖民地初期風光的十八世紀版畫；一個書架上擺着巴特沃斯留下來的書籍。
斯考比注意到幾本書和幾個作者的名字&mdash&mdash梅特蘭[37]的《憲法史》，亨利·梅因爵士[38]的著作，布賴斯[39]的《神聖羅馬帝國》，哈代[40]的詩集，以及個人印行的《小威亭頓的最後審判日記錄》。
但是佩倍爾頓卻在所有這些物品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mdash&mdash一個所謂地方手工藝品的粗俗的皮坐墊，煙蒂在椅子上留下的燙痕，克雷神父不喜歡看的一堆書&mdash&mdash薩默塞特·毛姆[41]，一本埃德加·華萊士的作品，兩本霍勒[42]的，長沙發上還擺着一本打開着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