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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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團是旅的預備隊,沒有投入戰鬥。

    他們在北山梁後邊的山頭上一面放戰鬥警戒,一面幫前邊攻擊的部隊做些事情:對空射擊啦,接收俘虜啦,等等。

     正式提升為第一營營長的周大勇,帶着一些戰士下山溝搬運手榴彈。

    他們下到山溝裡,背起一箱一箱的手榴彈正要上山,一下子擁來幾十個老鄉,從戰士肩上把手榴彈箱接過去,背着上山去了。

    敵人飛機在山坡上空瘋狂掃射。

    那些老鄉一會卧倒,一會又向上走,從他們那頑強的身影看,像是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住他們前進。

     有些遊擊隊員不停地從山上下來,報告消息:“我們隊伍又拿下來一個山頭!”群衆們一傳十十傳百……人口快過風。

     有一群人圍住周大勇問:“咱們包圍多少敵人?” 周大勇說:“兩個軍部兩個師部還有五個來旅,胡宗南的兩員‘大将’——劉戡、董钊那兩名大賊,也叫咱們圍在岔口村了。

    一句話,我們把敵人陝北戰場的全部機動兵力都包圍住咯!” 一個婦女問:“同志,同志,啥叫機動兵力?” 周大勇說:“就是在咱陝北到處胡亂竄的那些胡匪軍嘛!” 一個老太太說:“天老子!他們可再不能糟踐人啦!” 突然,河槽裡有人亂跑。

    人們圍住個什麼,人越來越多,圈子越圍越大,真是内三層外三層,圍得不透風雨。

     周大勇過去一看,原來老鄉們擠着看俘虜——一個上校團長和五六百士兵。

     周大勇一轉身跟李玉山碰了個對面。

    他說:“玉山,看,打得多熱鬧!” 李玉山說:“哎呀,美紮啦!把敵人全給擰住啦。

    ” 周大勇說:“老鄉們真多,可是要好好組織。

    小心流彈、炮彈和飛機。

    ” 李玉山說:“這裡的遊擊隊民兵由我負責;擔架隊由劉區長負責;老鄉們是由我爹負責,可是他搞糧食去了。

    你看,那些婆姨女子們吵得多厲害。

    一個婆姨一面鑼,兩個婆姨一台戲,我對誰都有治法,就對她們沒治法!” 周大勇忙問:“你爹也來了?” 李玉山說:“來啦,他老人家勁頭大得很!” 周大勇在老鄉們中間擠來擠去,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他扭轉身,定神一看,拉住一位老人的手,說:“老伯伯,你好哇?又在這裡看見你了!” 李振德老人的眉毛全白了,眼窩更深了,方臉上的顴骨也更高了。

    打仗打了半年,可是好像過了半輩子似的,他老人家完全衰老了!他親熱地拉住周大勇的手,說:“我又支援前線來啦!你沒想到吧!咱們滿滿可好?” 他望着周大勇,急切地等他回答。

     “你問李玉明?他好,進步也快,現在他當副排長了。

    ” 李振德老人用襖袖擦了擦胡子,說:“是麼?後生們,三天不見大變樣!” 溝渠裡擠過來二三百頭毛驢。

    老鄉們有的“得兒得兒”地吆着毛驢;有的喊:“老隊長!前村該是紮的糧站?” 李振德呐喊:“是呀。

    你們先走,我就來!”他老人家聲音像敲銅鐘一樣宏亮。

     周大勇問:“老伯伯,從哪裡馱來這麼些糧食?” 李振德說:“這糧食,都是山西翻身農民接濟的。

    他們把糧食送到黃河沿上,我們又從河沿上轉運到這裡!一來回好幾百裡的路程噢!” 周大勇看見溝渠裡,有一頭毛驢卧下,老鄉打死打活它也不起來,一個老鄉提着毛驢尾巴,一個拉着缰繩,直把毛驢提起來。

     李振德說:“日夜不停點,毛驢也給累壞啦!” 周大勇說:“你看,那些趕毛驢的人才辛苦哩!老伯伯,他們是誰也忘不了的人。

    全中國有幾年革命曆史的人,誰沒有吃過他們生産出來的小米呢?誰沒有使用過他們的毛驢馱鋪蓋卷呢?” 李振德說:“我常劃算,我要有福氣,能活到咱們勝利那一天,我就要到全中國遊一轉。

    我說我是陝北人,那就處處有親人。

    ” 李振德老人哈哈哈大笑,笑得淚花子直從眼裡跳出來。

    這是周大勇認識李振德老人以來,第一次看見他這麼開懷暢笑。

     李振德老人把纏在腰裡的包袱解下來,取出一雙鞋,說: “大勇,你還記得?在九裡山咱們見了面。

    你臨走的時光,滿滿他媽——我那老伴,給你一雙鞋。

    你這人呀,哎,臨走的工夫,就悄悄把鞋壓到幹草底下。

    過後,滿滿他媽想起這宗事,就怨你!這一回,我來支援前線的時光,又把這雙鞋帶上。

    我謀劃:興許還能碰上你。

    給,大勇,拿去作個紀念!” 周大勇笑了。

    他問:“老媽媽總惦記我們。

    她老人家可好? 家裡人都好?” 李振德老人,長出了一口氣,艱難地搖着頭,說:“家裡其他的人都好,就是玉山他媽——我那老伴殁啦!”他嚴峻的臉上,露出永遠不能消磨掉的痛苦。

    緩緩地低下頭,獨自重複:“我的老伴……我的老伴……”他蒼白的胡子抖動,閃着銀色的光輝;眼淚一滴一滴從他滿是悲傷的臉上淌下來!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停了好一陣,問:“她老人家,不能吧……”李振德老人,望着地下,掏出腰裡别的旱煙鍋,慢慢地裝煙,好像他不是要抽煙,隻是想用這動作散散心:“她殁啦! 孩兒,她殁啦!敵人從九裡山退下去了,在溝裡捉住她,向她要糧食。

    大勇,她可哪裡來的糧食呢?敵人太殘忍,不是人!他們把她頭發用火燒起……她死的苦情!大勇,這一回鄉親們來支援前線,政府裡的同志死活不讓我來,說我上了年紀,手腳不靈便。

    大勇,我一定要來,我一定要眼看敵人死絕!” 周大勇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想起那身體瘦弱的老媽媽。

    啊,老媽媽一生一世,也許不忍心殺死一隻雞。

    兇暴的猛魯,看看她善良的面容也會掉頭走開;鐵石心腸的人,聽見她的哭聲也會下淚!可是那些美國走狗,竟能……一股火從心裡沖上來,血往頭上湧;悲哀、痛苦、忿怒的感情把他吞沒了,他恨不得立刻去把那幫殺人的兇手們殺盡斬絕。

     李振德老人把周大勇拉了一把,說:“走,到連裡去!我去看看滿滿,和他拉上幾句話就走,還有工作哩!” 戰鬥從白天打到黑夜。

     夜裡下着#*#饔辍G古谏徽蟊紉徽蠹ち搖*戰鬥的第三天傍黑,趙勁那個團投入戰鬥。

    周大勇帶第一營攻擊最後一個山堡。

     天上黑烏烏的雲彩,越來越堆的厚了。

    遠處有轟轟的雷聲。

    雷聲、炮聲擰在一塊,像發了洪水似地轟響。

     周大勇率領第一營的戰士們,拿下最後一個山堡,又往溝裡壓下去。

    他聽見四面都是自己部隊的号聲和喊聲。

    嘿!敵人好幾萬人,全部讓我軍窩到岔口村裡了。

     這是最後解決敵人的時候了。

     天黑地暗。

    突然,閃起電,打起雪,大雨嘩嘩地倒下來。

     周大勇帶上部隊插到岔口村。

    他看見到處都擠着潰散的敵人、騾馬;到處都丢棄着武器、彈藥…… 好幾萬敵人全被打亂了。

    有很多敵人士兵幹脆趴在地上的泥水中,等待人民解放軍收容。

    周大勇堵住一條小山溝的溝口,那山溝間,擠滿了放下武器的敵人。

    …… 槍炮聲,軍号聲,“繳槍不殺”的喊聲,風雨聲,山洪的沖激聲,轟響在陝甘甯邊區的夜空。

    
“岔口會戰”結束以後,彭副總司令一面命令西北野戰軍的主力部隊,向延安城邊追擊潰散的敵人;一面命令周大勇他們的縱隊,插到延安以南打擊敵人,——即使敵人插上翅膀也不能讓它從延安城逃走。

     從延安到西安的唯一大路,就是鹹榆公路——從延安一直向南,通過勞山、甘泉、洛川等縣直達西安。

     周大勇他們的縱隊,就是要插到延安城南掐斷這條公路,不讓敵人從延安逃跑。

    他們從岔口地區出發以急行軍速度南下。

    山溝裡,部隊、遊擊隊、擔架隊和跟随部隊搬運彈藥的老鄉們,浩浩蕩蕩向前流去。

     這時光,彭德懷将軍站在山頭上。

    他穿一身很舊的灰色士兵衣服,膝蓋上有兩塊大補釘,腳穿粗布鞋。

    他背着手,嚴肅沉靜地望着英雄的戰士們,從勝利走向勝利。

    有時候他來回踱着,手放在背後,反複地掐着指頭計算什麼。

     彭總左邊二十步遠的地方,站着周大勇他們縱隊的司令員,旅長陳興允、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和别的十來個幹部。

     縱隊司令員說:“岔口這一仗,我們差點把胡宗南的命要了。

    ” 陳旅長說:“是咯,倒楣的暴雨給我們增加了困難,要不然,我們的确會把他們全部收拾光!”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說:“反正我們把胡宗南在西北戰場的全部機動兵力,打成一堆破銅爛鐵了!” 陳旅長說:“蔣介石匪徒侵占延安的時候,他們曾在‘蔣管區’各地開什麼慶祝會,好像他們垂死的狗命從此得身了起死回生的靈藥妙丹一樣。

    ……可是現在呢?呵呵,胡宗南蠻大的威風隻使了六個月就使光了!” 司令員說:“現在,西北戰局讓敵人頭痛,全國戰局更讓敵人頭痛。

    ” 彭總走過來,說:“敵人是夠狼狽咯,但是我們還不忙慶祝。

    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讓敵人有喘息的機會,不讓它從延安逃掉,——進延安城是他們自己要來的,又不是我們請它來的。

    ……”他凝視着遠方,爽朗地說:“毛主席早就說過,延安會變成胡宗南匪幫沉重的包袱,而且這包袱會把他們壓死。

    現在敵人也充分地領會了這個道理,可是他們想丢掉這包袱卻來不及咯!” 一位軍人遞給彭總一份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電報。

     彭總反複地把電報看了幾遍,深思了一會,微微仰面望着萬裡晴空,望那在萬裡晴空奮飛的雄鷹。

    然後,他深沉的目光,又凝視那遠處的山頭,那裡有久經考驗的人民戰士在前進。

     司令員問陳旅長:“下邊溝裡正過的部隊,是你們旅的哪一團?” “×團。

    你看,那不是李誠?” 司令員說:“要李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