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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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竈火台上端起一個碗,走到周大勇跟前。

     嘿!三個熟土豆,周大勇像看見酸杏子一樣,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口裡有了唾沫。

     陳旅長指着土豆,說:“來!你三口就會把三個土豆吞下去的,不過要慢慢嚼。

    你幾口吞下去,連它的味道也嘗不出來,那多可惜!” 旅長遞過土豆來,周大勇往起一站,伸手去接。

    因為起來得太猛,眼前突然一團黑,還啪啪地爆火星子。

    他連忙用手扶着牆,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陳旅長臉色非常嚴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周大勇望着牆壁盤算:首長們大約在地圖邊站了多半夜了,興許米面屑也沒沾口。

    這三個土豆準是陳旅長、楊政委和參謀長的口糧。

     陳旅長說:“吃吧!多妙啊,三個土豆!” 周大勇心虛口松地說:“我不餓!” 陳旅長大聲喊:“什麼?真是要不得!” 周大勇連忙抓過三個土豆,再沒敢說二話。

    旅長的眼睛多尖啊,誰還能瞞哄了他! 周大勇拿起一個土豆剛咬了一口,幾個戰士的影子閃在他眼前:他們就是那昨天說“連長,餓啊,走不動了!”的人。

    周大勇當時對他們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周大勇乏的像攤泥。

    他把土豆拿在手裡,就頭低在胸前睡着了。

     陳旅長背着手,站在周大勇跟前。

    他那炯炯的眼光,長久的停留在周大勇臉上。

    他像是在周大勇身上發現了某種事物,某種深深地動人的事物。

    他甚至于驚奇自己以前不曾體會到它。

     楊政委走進來,輕輕地走到陳旅長跟前。

    兩人不吱聲地望着周大勇。

    有時交換着感動的眼色。

     窯洞裡,除了周大勇那從甜睡中發出的舒暢而均勻的呼吸聲以外,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心髒跳動。

     陳旅長雙手塞在褲兜裡,來回穩實地走着。

    楊政委還站在原地,輕輕地呼吸,生怕驚醒周大勇。

    讓他多睡一分鐘,隻有軍人才知道這一分鐘的睡覺多美,多難得啊! 楊政委低聲說:“給累壞咯!我剛才和戰士們談過,他們很慘烈地打了幾天幾夜。

    還帶回來一些傷員和俘虜。

    我讓政治部和衛生部馬上派人來安頓!” 陳旅長和楊政委走到牆壁上挂的地圖邊。

    陳旅長看了看地圖,說:“派人去掩護運糧的任務,決不能讓周大勇他們去執行!” “要得。

    我們另派别的部隊去。

    ” 周大勇睡得正香。

    他夢見他率領戰士猛烈地向敵人沖鋒,突然一顆炮彈轟的一炸,炮彈掀起的土把他埋住了。

    他一驚,醒來了。

    睜開眼一看,首長們站在地圖下。

    在首長面前就呼呼地睡大覺!他怪不好意思地站起來。

    也正在這一刻,他聽見陳旅長和楊政委的話尾:不派周大勇而派别的部隊去執行什麼任務。

     周大勇向前走了兩步,說:“有什麼任務一定交給我們。

    ” 陳旅長和楊政委回頭一看,周大勇氣昂昂地站在他們身後。

     陳旅長把周大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說:“你偷聽我們談話?鬼得很。

    你睡了一覺?這就是戰士們說的:‘騎馬坐轎,不如扳倒睡覺。

    ’我知道你睡得多舒服!” 楊政委說:“離天明還有半個鐘點,你們在這裡吃了飯再回去。

    不在這裡争取吃飯,那你會後悔的。

    ” 周大勇問:“任務呢?” 陳旅長嚴厲地瞅了周大勇一眼,沒吭聲。

    他轉過身去,來回走動。

     楊政委笑了,說:“老陳,這小夥子聽見任務就沒命咯! 沒有任務,有任務也不給他!是麼?” 周大勇說:“七○一,要有任務。

    就交給我們,我們打得苦,可誰又打得不苦?”周大勇眼光轉向旅政治委員,請求着。

    陳旅長說:“任務!任務!任務有,但是不能交給你們。

    你不要看楊政委。

    他不是說他不支持你的要求嗎?” 楊政委望着周大勇那急迫的神氣,突然變了口氣,說: “老陳,不。

    我支持周大勇。

    不畏懼艱難困苦的人,是不會為疲勞制服的。

    好在路不遠,來回五、六十裡,任務也不大。

    ” 陳旅長說:“老楊,這可不行!” 楊政委說:“你讓他回到團裡去休息,可是部隊馬上就出發。

    說老實話,他們回到團裡,要餓肚子走路;可是去掩護搞糧食,雖然走幾步路,”他指着肚子,“這問題可解決了!”
周大勇接受了任務,樂的不行。

    他走到河槽,想找支部委員和幹部們,把上級的決定告訴他們。

     黑暗罩着世界,濕潤的空氣在夜空流動。

    河邊一堆堆黃蒿、苦艾和馬蘭草微微搖擺着。

    戰士們有的背靠背擠在一塊兒睡着;有的就躺在那全是鵝卵石的河邊拉鼾聲,螢火蟲在戰士們頭邊飛竄。

    周大勇摸摸一個戰士的衣服,衣服是潮濕的。

    他想叫起幹部和支部委員們,可是又想讓他們多睡一會。

    他在心裡說,我在河邊來回走一百步,再叫醒他們。

    可是走完一百多步,他決定再走一百步。

    …… 突然,有人喊:“沖呀!沖呀!” 戰士們習慣成自然地抓起槍,一骨碌爬起來,互相問: “什麼事情嘛?” “把敵人撈住了?” “問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司令員。

    ” “發什麼火!你吃了火藥啦?” 周大勇喊:“同志們,誰說夢話驚動了大家?” 甯金山邊揉前額邊說:“誰,誰?我夢見了打仗——他媽的,我頭上碰了個大疙瘩。

    ——睡,睡,咱們再睡。

    ” 有的人嘟嘟哝哝地咒罵甯金山;有的人咕咕地笑:“甯金山頭上碰的疙瘩,一定比地雷還大!” 周大勇找來馬全有、李江國、馬長勝等人,把任務告訴了他們,大夥就分頭給戰士們傳達。

    濛濛雨又下起了。

    村子裡的雞叫了。

    河岸上有軍人和擔架隊的老鄉在過來過去地步。

    緊張的生活随着緊張的日子又開始了。

     陳旅長找了旅司令部的四科長來,劈頭就說:“我們有些同志整天喊為共産主義奮鬥,可是遇到具體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就缺乏共産主義精神。

    陳德,你呢?” 四科長高大而瘦削。

    他的一隻眼睛,抗日戰争被子彈打瞎了。

    左眼忽眨着,莫名其妙地說:“我?我還感覺不出我哪一塊缺乏共産主義精神?” 陳旅長說:“果真是這樣?那就好辦。

    明天,啊!今天,今天司令部人員的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四科長筆直地站在那裡,興沖沖地說:“老鄉們給我們搞來一筐子土豆,四個南瓜,一鬥谷糠。

    另外,旅黨委有通知,十分沒得辦法,可以宰殺牲口充饑。

    ——到今天為止,除了馱炮騾子,全旅的牲口已經宰殺了很多。

    騎兵通信員差不多都變成步兵通信員了!——我們司令部的同志們總算湊合着宰了一匹老馬,已經煮熟了。

    七○一,你放心,今天保證同志們吃上一頓飯。

    當然,吃飽吃不飽,那可不敢誇口噢。

    ” 陳旅長手一揮,說:“馬上開飯!飯可不是給司令部的人員吃,是給河灘坐的第一連的戰士們吃。

    ” 四科長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眨着左眼,說:“七○一,分糧食也好,分什麼也好,旅供給部總是先戰士後幹部,先戰鬥部隊後機關。

    當然,旅黨委會規定的這原則沒錯。

    可是司令部的同志們也是苦到家了!昨天整天他們是沒有聞過飯的味道。

    啊!這,你并不是——”陳旅長臉色突然變了。

    他說:“我了解,因為我也沒得東西吃,同志!” 四科長急得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七○一,不是我……你看……晚上煮肉,炊事員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他們連一口也舍不得吃!我看——”陳旅長嚴厲的眼光,直逼得四科長想鑽到地縫去,不容分辯地命令:“開飯!立刻!” 四科長遲遲疑疑地看了看旅長,又看自己的胸脯,狠了狠心,說:“好!” 陳旅長知道四科長的心情。

    這位經過長征、遍體傷痕的紅軍老戰士——四科長,為了讓同志們多吃一口飯,他常常是當着同志們把飯舀到碗裡,又背着同志們把飯倒在鍋裡。

    司令部有很多人變成夜盲眼,他就是一個。

    今天司令部的同志們宰的那匹老馬,就是他的乘馬。

     陳旅長趕到窯洞門口,把手放在四科長脊背上,邊走邊說:“不要小氣,賀老總給我們從河東運送的小米,馬上就可以到。

    明天嘛,這樣,你再想點辦法?” 四科長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心都快勞幹了,也把咒念完了!” 陳旅長說:“噓——不要擺出這副沒奈何的樣子。

    你難? 你肩上隻挑着司令部人員的吃飯的擔子。

    而那些旅團幹部呢? 縱隊司令員呢?彭副總司令呢?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呢?他們挑着什麼樣的擔子呢?人常常覺得自己遇到的困難是世界上最大的困難,這都是由于缺乏鍛煉。

    好咯,你去盡力想辦法。

     萬一沒辦法,就讓司令部的同志們把皮帶勒緊點。

    餓肚子,對我們并不是新鮮玩藝,同志們不會有怨言的。

    想想吧,第一連的戰士們,苦熬苦戰了幾天幾夜,馬上又要去執行任務。

    陳德,他們才真正叫苦啊!你、我和司令部的同志們,那算是最安逸最享福的咯!”他望着天空,任雨往臉上淋。

    他的聲音充滿感情:“我們的戰士,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青春、血汗,都交給了人民事業。

    他們即使去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積極自動毫無怨言。

    一個人,望着他們就不知道什麼叫艱難畏懼。

     一個人比比他們,就覺得自己貢獻太少,就覺得自己站在任何崗位上都不應該有什麼不滿意。

    ”他站在那裡不動,停了很久,又說,“人面對他們,還有什麼個人打算,那會羞愧而死!” 像是他跟前沒有站着什麼人,隻是獨自個兒說這些話似的!一大行軍鍋的稀飯——糠、土豆、南瓜和各種各樣的野菜攪起來煮成的飯。

    飯鍋旁邊放了一筐子馬肉。

    肉和飯的那股香味呀,直往人鼻子裡沖。

    哪怕你離它一百公尺遠,也能聞到噴香味。

     四科長陳德讓旅司令部的劉副官掌勺子給戰士們分飯。

     他呢,兩隻袖子卷到肘子以上,手裡拿了一把刀子,割起一塊肉就喊:“看司令部炊事員這份手藝啊!吃吧!吃吧!不要錢!”一會又喊:“不偏誰不向誰,是肉是骨頭,各碰各的運氣!嗨,嗨!啃完的骨頭不要亂扔,瘦骨頭也能熬出四兩浮油!” 周大勇喝了一碗稀飯,分到了四兩來肉。

    肉,他一口也吃不下去。

    昨天晚上,他吃了首長們半個土豆(他把兩個半分給幾個戰士了)。

    誰知道首長們有多少個鐘點米面屑沒沾口啦?他想找塊紙把肉包起來給首長們送去,可是衣服透濕,哪裡會有塊完整的紙!低頭一看,破襯衣吊下來一片,他哧的一撕,用布包着肉。

     他看見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并肩站在河邊的高地上,就躲躲閃閃溜進旅首長住的窯洞。

    他把肉放在竈火台上,樂的正要往外蹦,有人一聲喊住他: “搞什麼鬼?回來!” 聽這口氣,喊叫的人定是位首長。

    周大勇的心嘟嘟跳,腦子還沒有轉過彎,就迅速地扭轉身,立正站直了。

    嘿!仔細一看,原來是陳旅長的大個子警衛員,坐在竈火角,滿不在乎地摸着下巴。

     周大勇松了口氣,說:“老資格,你這個死家夥吓了我一跳!” 警衛員擠眉弄眼像是抓住誰的短頭了,問:“你幹啥?” 周大勇說:“我們全連戰士給首長們送來點肉。

    喂,大個子!首長們要問起你,你一口咬定說是炊事員同志送來的。

    你要說破真情,我可要揍你。

    ” 警衛員問:“揍幾下?” “二十四下。

    ” “揍哪裡?” “把你的鼻子揍歪!” “全不礙事!要嘴吃飯,要鼻子扯淡哩!” 周大勇說:“那你這家夥是成心要跟我搗蛋咯!” 警衛員把左拳往上一舉,腳跟啪地一靠,說:“我向連長同志宣誓:不洩露軍事秘密!喂,喂,還有:誰要再能給首長們送來半斤肉,我給他跪下磕響頭。

    ” 周大勇走出窯洞。

    連陰雨越來越大了。

    他走到河槽裡,隻見戰士們方方正正地站了一片。

     戰士們的頭發都很長。

    他們多半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可是胡子卻長得黑茬茬的。

    衣服都稀爛,十個人就有九個人是光腳丫。

    但是他們那一雙雙鷹一樣的眼,都閃着渴望戰鬥的光。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站在戰士們前面,看着每一個戰士的臉膛。

     濛濛雨變成了吊線雨。

    雲彩纏在山腰。

     旅政治委員講了一段話。

    陳旅長又講話了。

     陳旅長剛毅的眼睛,注視着戰士們的臉,足有兩三分鐘。

     他說:“同志們,你們是為了勞動人民利益敢于上刀山的英雄!”他低沉的聲音充滿感情;緊咬着牙,鐵一樣的下巴微微抖動。

    “你們回來咯。

    并不是你們連隊所有的人都回來了!親愛的同志們,多少年來,我們曆盡人間艱苦,犧牲了許多同志。

    我們走着一條血的道路。

    中國人民的苦難,都集中地表現在人民戰士身上咯。

    可是不論怎樣流血犧牲,忍饑受俄,我們總是勇往直前,相信勝利,相信我們事業的正義性。

    親愛的同志們,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總是滿懷信心地告訴我們:我們要勝利,舊社會一定要打碎,新社會一定要在我們手裡建設起來!因此,我們的軍隊就有許許多多排除萬難、為了全體而自我犧牲的偉大戰士。

    ”他的每句話都充滿着鼓舞戰士們的熱情。

    他把那奔流在自己血管裡的力量,通過語言注入在每個戰士的心裡。

     周大勇像一尊鐵像一樣,站在戰士們前面,眼睛一直望着陳旅長。

    他心裡那滾沸的感情,變成了希望立刻去猛烈戰鬥的烈火。

     旅政治委員那銳利的眼,一直望着周大勇和戰士們。

    是的,他們都是些普通的人,但是他們都經過戰火的燒煉;在他們那樸實的外表下隐藏着多麼深刻的思想和感情!他們曾經是被人踏在腳下的人,可是如今,他們能撕破昏暗的天,讓太陽的光輝普照大地。

    那一個個平凡的臉膛,也都是一部人民鬥争的活曆史。

    中國革命最偉大的成就,不就是培養出了這些人麼? 陳旅長講完話,戰士們立刻把他圍起來。

    他和戰士們親熱而激昂地談着最近就要展開的一場大戰。

    這工夫,他像是那許多士兵中一個普通士兵。

     周大勇計算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他要完成了搶運糧食的任務,在今晚和明天早晨趕回來的話,還可以參加一二日之内就要進行的大戰。

     他帶上戰士們急急地出發了。

    
八月十七日後半夜,部隊經過五十裡急行軍以後宿營了。

     可是休息了半個鐘頭,又接到命令:三點半出發。

     陳旅長處理了一些必須馬上處理的事情以後,躺在馬褡子上打算合合眼。

     楊政委看看表,躺下去。

    他悠悠忽忽地說:“老陳,抓緊時間,還有半小時的好覺睡喲!” 陳旅長沒有回答,他的眼皮已經拉不起來了。

     陳旅長睡了沒有十分鐘,一位參謀送來一份縱隊司令部的作戰命令。

    他坐起來使勁地張起眼皮,伸手接住命令。

    他正要借參謀手裡的燈看命令時,聽見旅政治委員含含糊糊地說:“不會便宜它,我們……揍它……”陳旅長輕輕地叫:“老楊,老楊。

    嗬!做夢也是緊張的!” 陳旅長看了看命令,瞌睡、疲勞一掃而光。

    他臉上顯出異樣的光彩,拍着膝蓋,喊:“老楊,起來!妙,妙透咯!” 楊克文敏捷地爬起來,以為來了提前出發的命令,說: “走咯?半小時也不給睡?” 陳興允把命令湊到楊克文眼前,高興地說:“彭副總司令說,敵人要分三路來,敵人就分三路來了。

    敵人執行彭總命令的準确性比我們也不差。

    ” 楊克文揉揉眼睛,仔細地看着命令,說:“這有什麼奇怪! 彭副總司令指揮敵人的事,你和我并不是第一次才體驗啊!” 話是這麼說,但是,他也掩藏不住自己心裡的高興,“老陳,你看,彭總多麼巧妙地避免在不利情況下和敵人作戰。

    他會把我們軍隊的各種條件和力量充分地利用,充分地發揮,而善于避免敵人的長處利用敵人的弱點打擊敵人。

    老陳,我們把敵人拉到我們想要進行戰鬥的地方了。

    要狠狠地敲他一下,讓胡宗南知道自己姓什麼!” 陳興允坐在馬褡子上不吭聲,他回想起了八月十五日夜裡會見彭總的情景。

    現在彭總大概正在端着蠟燭,查看地圖。

     當他看到敵人完全按照他老早就下了的判斷向前推進時,他,一定還是毫不驚奇的,或者又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了。

     陳旅長和楊政委站在地圖下。

    陳旅長查看敵人進攻的路線;楊政委念着命令上寫的一大篇敵軍番号。

    陳旅長把前兩天敵人主力集中的鹹榆公路上的綏德縣城,用紅藍鉛筆劃了一個大藍圈,然後再從大藍圈開始,在黃河以西無定河以東劃了三個向東北展伸的藍線。

    他說:“老楊,胡宗南的算盤打得挺不錯吧!” 楊政委冷笑,說:“什麼挺不錯,完全是按我們指定的路線走啊!” 他倆大聲笑了。

    更深夜靜,他倆銅鐘似的笑聲,顯得特别響亮和歡樂。

     離部隊出發時間隻有十分鐘。

    旅參謀長到趙勁那個團去了。

    陳旅長打了電話要參謀長馬上回來。

    接着,電話員便撤機子收電線;警衛員們在收拾旅首長的行李;參謀們在摘牆上挂的作戰地圖。

     楊政委說:“老陳,敵人真是瞎子摸魚,他要去的地方鬼都沒有一個!” 陳旅長想着沙家店以北地區我軍集結的位置,說:“這簡直是送上門來了,敵人的側翼完全暴露在我們的面前。

    你想想看,我們一伸手就能全部撈住三十六師呀!” 部隊集合在溝槽中,準備出動。

    各級政治工作幹部,利用出發前的時間,向戰士們講今晚行軍應注意的事項。

     旅長和旅政治委員走到趙勁那個團的隊伍旁邊,看見了團長趙勁。

     陳旅長喊:“進入戰鬥你們可要露一手啊!彭總計劃的再好,我們打不好也是枉然!” 趙勁說:“放心,彭總計劃好了,那我們就不顧一切地打出個名堂。

    ” 陳旅長高興地問:“說得好。

    你一個人這樣想?” 趙勁說:“我一個人這樣想有好大用處?戰士們都這樣想啊!” 楊政委喊:“李誠!看起來,戰士們一個個都嗷嗷叫。

    ” 李誠說:“戰士們想打仗簡直想的快得病啦!請戰書送來好幾百件。

    不過,有些人也産生了不耐煩的情緒!” 楊政委說:“戰士們想打仗這是好的。

    部隊什麼時候都要保持一股想打仗的勁頭。

    可是你們要向那些對行軍不耐煩的人進行解釋:運動戰就是要運動嘛!再說,撈住一個如意的戰機,并不是那麼容易的。

    ” 陳旅長走過來插問:“衛毅呢?” 李誠說:“給團直屬隊同志們講話哪。

    他不會讓自己沒事幹。

    ” 陳旅長稱贊地說:“他應該提起來作我們旅的副參謀長。

     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這樣忠誠樸實,這樣勇敢無私,真是難得的很哪!” 李誠說:“你不是說,你和楊政委在縱隊黨委已經提過了麼?為什麼現在還不見分曉?” 楊政委頭猛一擺,說:“走,走!回頭再說吧!先把部隊拖上去。

    ” 天明了。

    部隊向野戰軍司令部指定的位置前進。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楊克文騎着馬,在部隊行列最前面并排走着。

    他倆騎的那兩匹棗紅馬,高低大小、毛色都是一樣的。

    山溝間道路平坦的地方,兩人便縱馬奔馳。

    那兩匹身材不大的戰馬跑起來,尾巴揚起,又快又平又穩。

    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勒着缰繩,身子略略向後仰着,風把他倆披的棉衣扇起,看來是滿威武的。

    跑了一陣,他倆又馬頭并着馬頭讓馬踏小步走,好像比賽看誰的馬好。

     早飯時光,部隊宿營。

     像每次戰鬥前的情形一樣:命令、走路、擦槍、開會、講話、炊事員做飯……這一切用兩個字就統統包括了:緊張。

    陳旅長、旅政治委員、旅參謀長,分頭到各團召集營以上幹部傳達了作戰命令。

     陳旅長和楊政委坐在一棵沙果樹下。

    他們旁邊站着旅司令部的一科長和幾個參謀。

     作戰地圖鋪在地上。

    陳旅長趴在地圖上,用手量距離,用紅藍鉛筆輕輕地劃着敵人的态勢和我軍的部署。

     米脂以北的鎮川堡到烏龍堡,是正東正西七十來裡。

    敵人整編三十六師擺成一字長蛇陣,由鎮川堡出發東進,準備和他們進到黃河邊上的主力隊伍會合。

    現在三十六師的先頭部隊一二三旅已經到了烏龍堡。

    三十六師師部率一六五旅等部,還在離烏龍堡三四十裡的沙家店一線。

     我軍總的部署是:彭總命令一個縱隊和地方部隊的兩個團插到烏龍堡與沙家店之間的當川寺,準備斬斷一二三旅與三十六師主力部隊的聯系。

    我主力部隊部署在沙家店以東地區,隻要三十六師師部及一六五旅等部,由沙家店東進一步,就鑽進了“彭總的口袋陣”。

     陳旅長念着敵人的番号,在地圖上輕輕劃着記号。

    他覺得這次戰鬥是很有把握的。

    楊政委站在旅長身後,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從旅長肩頭望下去,盯着地圖。

     楊政委說:“哼,整編三十六師,是胡宗南‘最能打的主力師’。

    它在我們西北戰場上還沒有碰過大釘子。

    這一次我倒要瞧瞧它的狂妄驕橫!” 陳旅長站起來,擺手要參謀們收拾地圖。

    他擦着頭上的汗,用帽子扇風,說:“好啊,讓胡宗南的王牌——三十六師嘗點苦頭!”他看看天空,又說:“這樣悶熱!可不敢下雨,老天!” 楊政委揉揉膝蓋,說:“我的關節又疼起來了,不是好兆頭,很可能下雨!” 警衛員端來幾碗開水,掏出幾個小米攪糠皮做成的窩窩頭。

     旅首長正要吃飯,旅部機要科長送來一份電報。

    他們擠在一塊,急切地看着。

     電報上的大意是:八月十一日劉鄧大軍,躍進千裡,向大别山地區挺進,威震長江南北;後天(八月二十日)陳赓兵團準備在洛陽、陝縣之間南渡黃河,挺進豫西;我陳粟大軍也轉入外線作戰,徹底粉碎了敵人在華東戰場的重點進攻,出師魯西南,有力地配合了劉鄧大軍的作戰,……我人民解放軍在黃河以南,長江以北,東起蘇北,西至漢水的廣大原野上,将要全面地轉入大反攻…… 楊政委一躍而起,說:“老陳,利用五分鐘時間,召集團一級幹部傳達這消息!” 陳旅長說:“要得,要得。

    ” 騎兵通信員縱身上馬,飛出去傳達命令。

    旅參謀長情緒高昂地喊着參謀們,要他們通知附近的幹部們。

     眨眼工夫,幹部們紛紛跑步趕來了。

     楊克文背着手,眼裡閃着機敏清澈的光。

    他看着幹部們,最後,眼光落到身材高大的團參謀長衛毅的臉上。

    衛毅樂呵呵地微微聳了一下肩膀。

    楊克文想:這衛毅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像個勇敢、誠樸和勤奮的工農幹部噢!幹部們臉上都有特别急切的興奮的氣色。

     楊政委激動地說:“同志們,我們盼望的日子來到了。

    明年初,劉鄧大軍帶頭進入反攻;現在,我們全面的大反攻就要展開了!” 幹部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旅政治委員,往前擁擠着。

    他們那破舊軍衣下面的心,都興奮得嘟嘟跳着。

    他們期待這一天,期待了多少日日夜夜啊!“大反攻”的路,是他們血一滴汗一滴走出來的。

     楊政委幹脆簡單地講述了全國各戰場的形勢以後,說: “同志們,戰争才不過打了一年多,美國杜魯門政府支持的蔣介石就垮下去了。

    同志們,劉鄧大軍勢如破竹;陳粟大軍正在魯西南激戰;陳赓兵團就要渡過黃河,挺進豫西;胡宗南的老巢——西安也将迅速變為前線。

    兩三天以後,蔣介石和胡宗南就會知道什麼叫厲害。

    同志們,現在你們可以看出: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命令彭副總司令把胡宗南的主力部隊,從延安調到這長城邊的戰略意義咯!同志們,我們不僅把敵人拖到這裡,還要打一個勝仗。

    如果我們在陝北把這一仗打好的話,第一,可以扭轉西北戰局,轉入反攻。

    第二,有力地配合了其他戰場,首先是有力地配合了劉、鄧大軍和後天強渡黃河的陳赓兵團。

    同志們,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副總司令親自指揮下的西北野戰軍,立刻就要創造出偉大的戰績。

    同志們,你們去告訴英雄的戰士們:要不怕艱苦,不怕犧牲,猛沖!猛打!為西北解放,為全國反攻打一個漂亮的殲滅戰!你們要告訴戰士們:他們英雄的功勳會被寫到中國人民鬥争的曆史上去的!” 騎兵通信員們在山坡上,在溝槽裡到處飛跑,傳送消息、命令。

    他們把馬打得這樣快,當他們上山的時候,人們覺得他們是馬蹄騰空飛上去的;當他們在溝裡跑的時候,近處看,馬的肚皮貼住了地;遠處看,人和馬成了一條線,像一支出弓的箭一樣。

    這時,每一個幹部戰士的心情,都像那騎兵通信員們一樣的緊張和昂奮。

     各級指揮員、政治工作人員,有的掄着拳頭,有的手裡拿着軍帽揮着向戰士們講話。

     歡呼聲四起: “全國大反攻萬歲!” “中國共産黨萬歲!” 這時候,是幹部們用自己的熱情鼓舞戰士們呢,還是戰士們用自己的信心鼓舞幹部們呢?這是誰也說不清的。

    因為講話、舉槍歡呼、表決心、喊口号已擰成一股巨大的吼聲,激蕩着黃河和萬裡長城身旁的千山萬壑! 沙家店東北的小山溝中,步兵、炮兵、騎兵、擔架隊,…… 像發了山洪一樣向前流去。

     團參謀長衛毅站在溝岔的河岸上,手撐在腰裡,一手提着駁殼槍,注視着跑步前進的戰士們。

     戰士們有的扛着迫擊炮筒,有的背着炮盤,有的擡着重機槍,有的扛着子彈箱。

    …… 衛毅揚手高喊:“往下傳,把槍衣脫下!把槍火帽卸掉!” 戰士們奔跑着,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