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城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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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村子作依托,便可以争取時間,堅持到天晚。

     堅持到天晚就是勝利。

    
村子裡到處都是子彈箱、國民黨士兵的爛鞋子、破軍衣、亂七八糟的棉花、衣服、雞毛、打死的牲口。

    燒起來的房子,冒煙吐火……老鄉們跑光了。

     戰士們到處找水喝。

    可是哪裡有一點水呢?敵人經過這個村子,把水喝光,把水缸打破。

    找水窖吧,國民黨匪軍把他們死去的十多個傷兵都丢到水窖裡。

    戰士們從拂曉到現在整整戰鬥了九個小時,米面屑沒進口,肚子餓得發燒,渴得喉嚨直冒火。

     戰士們坐在台階上,他們把面袋取下來,一把一把地把生面粉往口裡填;嘴邊、胸腔的衣服上都是白撲撲的面粉。

    有的人還苦中作樂:“多擦點粉,去扭秧歌!” 周大勇進了村子,立刻和王老虎、李江國查看地形。

    這是一個有三十來家人的村子。

    村子周圍有一丈多高的圍牆。

    村北百十公尺遠,有一條東西橫着的溝。

    村東是開闊地。

    村西南五十公尺遠有一個小廟。

    小廟右側是一條沙梁。

    周大勇讓李江國帶領一個班配備一挺機槍固守村西南的小廟和沙梁。

    他跟王老虎帶領多一半戰士們堅守村子。

    戰士們緊張地掏槍眼,挖單人掩體、戰壕、避彈坑。

     周大勇爬在圍牆上看:敵人大概有兩個團的兵力從東、西、南三面向村子進攻。

     敵人幾十門大小炮,把成噸的鋼鐵向村子裡傾倒。

    蔣賊的美國造飛機也瘋狂地在村子上空投彈掃射。

    村子裡房屋倒塌了,燃燒着。

    地下的土被炮彈翻起來變成了黑色的。

    火藥味和灰塵嗆得人出不來氣。

     敵人盲目地射擊後,便舉行攻擊。

    敵人的兩次攻擊,都讓周大勇指揮的英雄們打垮了。

    接着敵人便一連十多次,用機關槍趕着士兵們整營整連輪番不息地向上擁。

     周大勇站在陣地前沿跟戰士們并肩射擊。

    他身上湧起狂潮般的力量,臉像鍋底一樣黑,眼睛噴火,滿身泥土。

    槍彈在他頭上嗖嗖地飛過,他連頭也不低。

    他的耳朵讓炮彈震得轟響,聽不清子彈叫。

    猛的,五六顆重炮彈落在圍牆邊爆炸了,牆被打倒,氣浪把周大勇掀在一邊。

    他被深深地埋在土中,可是他從土中鑽出來一躍而起,喊:“同志們,共産黨員們,堅決打呀!” 戰士直起身子投彈,有的跳出工事端着輕機槍向敵人掃射。

     “寸步不退!殺死敵人!”周大勇的一切情緒、想法,都緊緊地凝結在這一點上,危險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這時村西南小廟邊的戰士也在猛烈戰鬥,刺刀在陽光下閃光,戰士們的身影在炮火中閃動。

    …… 通訊員小成從李江國堅持的地方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連長,敵人突破小廟那裡的陣地……陣地……李排長說……說……”周大勇忽地轉身,一把扼住小成的胳膊,很兇地問:“你慌什麼?李江國說什麼?要增援嗎?” “不,不。

    李排長說,請連長放心,他會把敵人打下去,他會守住陣地的。

    他說,有他就有陣地!” 周大勇又派小成告訴李江國:“要他再堅持一小時!” 李江國指揮十二名戰士,打退了二百多敵人的六次進攻。

     敵人吃了虧,變得更滑頭了,不再瞎撲亂闖地沖鋒了。

    他們發動第七次攻擊以前,先用迫擊炮、九二式步兵炮摧毀小廟子。

    小廟的房頂被炮彈掀去了。

    敵人又用平射炮炮彈一層一層地摧毀廟牆。

    小廟牆壁被炮彈打成鋸齒形。

    碎磚塊、彈片陣雨似地落下來。

     李江國臉上很髒,淌着汗水,嘴唇擦破了點,流着血。

    在這一眨眼工夫就有成十次可能死亡的危險中,他腦子裡激蕩起來:想唱歌,想喊,想大聲咒罵,保持不住情緒的平衡。

    可是,他一看戰士們,立刻一切個人安危的想法都飛了。

    “戰士們需要支持,戰士們望着我!”這想法給了他很大力量。

    他身材顯得格外高大,動作沉着敏快,神情嚴厲。

     他号召:“同志們,這是考驗我們骨頭的時候了!” 他帶領戰士們用破磚把牆壘起來。

    ……敵人炮火摧毀了牆壁,他們又壘起來,摧毀了,壘起來,……炮彈打得磚塊揚起,有三四個戰士的頭被磚塊碰破。

    李江國被炮彈掀起的氣浪摔倒了好幾次。

    小廟的木料也燒起來了,站在濃煙烈火中的人民戰士,猛烈地奮戰。

     李江國喊:“同志們!手榴彈、刺刀、石頭,有什麼武器用什麼武器。

    人在陣地在!” 戰士們也像英雄的李江國一樣:什麼日常的情緒,什麼個人安危,都讓尖銳的生死鬥争擠掉了。

    現在他們除了痛恨敵人、殺死敵人以外,沒有别的任何想法。

     戰士們沒有子彈了。

    一個戰士建議:“李排長,我去連長那裡領子彈!” 李江國兇狠狠地喊:“連長又不會生子彈!” “可是沒有子彈……”“沒有子彈也要打仗!” 這時候,百十個敵人沖到小廟門口。

    戰士們瞟了李江國一眼,李江國感覺到這眼光了。

    他喊:“不怕死的,來!”他帶着一股熱風率領戰士們沖入敵群,左沖右殺把百十個敵人攪得亂成一片,槍托、刺刀,猛擊猛打。

    敵人各自逃命,慌亂得互相亂撞。

    李江國生擒了一個敵人,拖進廟子,從敵人身上解下子彈,又繼續射擊。

     李江國奉命撤回村子。

     太陽,像是釘在西邊的天空,根本不動了。

    每一分鐘似乎都無限地延長了! 步步進逼,敵人快撲到村子的東圍牆邊了。

     這工夫,王老虎爬在村東靠左面的短牆邊,指揮七八名戰士朝敵人射擊。

     王老虎不慌不忙地射擊着,槍不虛發,槍響敵人倒。

    他看見一個敵人軍官,在一個短牆背後時不時地伸出頭,觀察我軍陣地,說:“要瞧就瞧瞧吧,還能這麼偷偷摸摸的瞧!”便“叭”的一槍,把那個敵人軍官放倒了。

    他一邊打還一邊數: “一個,一對,一對半,兩對,……半打兒……”他在一個地方打三四槍,立刻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射擊。

    靠近王老虎的戰士,隻見王老虎邊放槍嘴裡邊嘟哝,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話。

    可是戰士們的心,在王老虎手下跳得非常平穩。

    他們都照着王老虎的樣兒射擊。

    …… 戰士們正集中力量打擊村子東邊撲上來的敵人,另一股敵人突破了村西的圍牆。

    馬長勝指揮十一個戰士,想斬斷敵人的突破口,但是敵人一個連的兵力拚命地把突破口撕大,突進來了。

    十來個或是二三十個人組成的步兵群,搶占一堆堆的廢墟、一堵堵的短牆、一座座的房子。

    不大一陣工夫,敵人占領了村子的一半。

    火焰、黑煙罩住了整個村子。

     激烈的戰鬥,反映在周大勇臉上。

    他的臉色一陣通紅一陣發黑,一陣暴躁一陣發兇。

    他總不能相信,他這身經百戰的人和他的戰士,經曆了很多英勇的搏鬥以後,就能犧牲在這村子裡。

    他想起他曾經遇到過比現在危險十倍的情況,那時候眼看走到絕路上了,可是總殺出去了。

    目前的危險,又算得什麼?真靈驗,這想法,使他對面臨的嚴重情況又全不在意了。

    他全部力量又都集中在最緊要的問題上:堅持到天黑。

     周大勇指揮戰士們和敵人争奪一尺一寸的土地。

     為了争取一間房子、一堵牆、一堆廢墟,戰士都付出了血、汗;發揮了高度的頑強性和無限的忠誠。

     但是,周大勇跟他的戰士,終究讓敵人壓縮到村南段的四座院落中了。

     往常,周大勇打仗的時候,一遇到攻擊受挫或是部隊傷亡大了,他就冒火,壓不住自己的感情。

    因此,有時候他就不顧死活地跟敵人硬拚。

    目下,他渾身的血向頭上沖,可是他按住了心頭的三丈火,使盡力氣保持冷靜。

    這麼,情況越來越危急,他反倒越來越精明、清醒。

     周大勇仔細觀察了一下,現在敵我隻隔幾堵牆;院子裡到處是死角,子彈、炮彈的威脅并不大。

    可是敵人扔來的手榴彈像下雹子一般,猛烈的爆炸聲像狂風一樣吼。

     周大勇,從這座短牆邊跳到那座短牆邊。

    他想,在這緊急的時刻,應該讓戰士們覺得:連長和我們在一塊! 他看着自己那些英勇沉着的戰士,簡單有力地鼓勵他們幾句。

     戰士們信心十足。

    他們隻有一個念頭:擡起頭就射擊。

    周大勇從戰士們打穿的牆壁中,跑到了馬全有他們堅守着的這座院子。

     這廢院子濃煙彌漫,房頂都塌下來了。

    有幾間房子的土牆也被打塌,木料在熊熊大火裡燃燒。

     這裡,有的戰士被震得七竅出血,昏過去了,可是當他清醒了以後,又爬起來戰鬥。

    有的同志犧牲了,犧牲者的位置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在那裡射擊。

    有的人滿身是血,不承認自己負傷。

    有的人負重傷,不能戰鬥,但是他有一張嘴,他喊着,鼓勵奮戰中的戰友。

    有的戰士把機槍打紅了,他就躺在地下,側轉身子給機槍上撒泡尿,機槍支支冒熱氣,接着又射擊。

    有的戰士撈住敵人的機槍,扭轉就向敵人射擊。

    到處都是尋找敵人弱點,打擊敵人的英雄行為;到處都是猛撲、沖殺、肉搏、呐喊聲。

    …… “我們是黨中央的警衛軍!” “同志們,殺呀!” “殺呀!用手榴彈擂敵人!” 黑夜緩緩地來了! 敵人四面發動總攻擊了。

    戰士們在煙火中奮戰;嘴唇焦了,耳朵震聾了,眼睛熬紅了!每一個人那滾燙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動。

    他們都在呼喊、互相鼓舞:“為勞動人民戰鬥到底!” 周大勇從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

    哪裡打的激烈,哪裡就能聽到他威嚴、堅定的喊聲。

    他充滿感情的聲音,像閃電一樣劃過夜空,振奮着戰士們。

    哪裡打的激烈,哪裡就看到他矯健的身影。

    有時候他被煙火吞沒了,眨眼,他又出現了,連戰士們也覺得自己的連長有點神奇! 周大勇跑到左邊一座院子裡。

    這裡是馬長勝跟四個戰士堅守着。

    他們把敵人屍體壘起來,當工事利用。

     火光映着馬長勝的臉。

    那又髒又舊的單軍衣,緊緊繃在他結實、寬闊的背上。

    他抱一挺機槍射擊,旁邊有個戰士幫他壓子彈,他的動作不快,像是在通常情形下固守陣地一樣。

    除了手裡的機槍不算,他跟前放着沖鋒槍、帶刺刀的步槍、槍榴彈、手榴彈、帶“引信”的美國造六○炮彈。

     周大勇彎下腰忽地縱到馬長勝跟前,問:“怎麼樣?” 馬長勝用手背慢慢地擦着頭上的汗,頭也不回地說:“就這樣。

    ” 周大勇問:“敵人撲得蠻兇?” 馬長勝口裡像噴鐵塊:“再兇,也沒把他狗操的放在眼裡!” 周大勇一條腿跪在地上;趁着火光,他看見離自己頭半尺高的短牆頭上,敵人子彈打起的石塊亂飛;可是馬長勝半截身子露在短牆上,用肩胛抵住機槍把子在射擊。

    他不停地吐着口裡的土,吼喊着。

     周大勇喊:“姿勢低些!” 馬長勝聲音濁重地說:“該低就低!” 馬長勝的神氣、聲調,讓周大勇心裡産生了一種愉快而嚴肅的情感。

    周大勇又一次想:敵人能把這樣的戰士消滅?碰他媽的鬼! 馬長勝把機槍交給彈藥手,說:“瞄準,他一露頭你就打。

    點發!”他的聲調又緩慢又執拗,像生鐵塊似的有分量。

    那個戰士接過機槍,說:“行。

    來一個撂倒一個,來兩個撂倒一對!” 馬長勝偎到周大勇跟前。

    他看旁邊有幾個敵人屍體,橫三豎四怪礙眼的。

    他把敵人屍體一個一個抓起來扔過短牆,毫不費力,像扔很輕的東西似的。

     他從牆邊的土坎上拿起半截紙煙頭,挨周大勇蹲下。

    他說:“連長,你抽一口煙提提神。

    ”停了一陣又說:“連長,隻要有二斤煙葉,我就能在這裡堅守一星期。

    ”他把這開心的話,也說得沒味道。

     周大勇對馬長勝這戆直、固執的牛性子脾氣,有說不盡的喜愛。

    他接過煙,點着,——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因呼吸緊迫手在發抖。

    ——猛吸了一口,又遞給馬長勝。

     馬長勝說:“連長,——”他眼睛翻了一下,感覺到敵人又撲來了。

    他剛直起腰,就傳來喊聲:“殺呀!” 馬長勝跳起來,撈住一顆手榴彈就扔出去。

    他又一把掀開正在射擊的彈藥手,撈過機槍,擺動着掃射。

    他的衣服讓汗濕透了。

     敵人從短牆、土堆和各種隐蔽物後面,突然爬出來,邊往前跑邊射擊,惡瘋瘋地撲上來了,還亂噪噪地尖聲怪叫。

    …… 戰士們在馬長勝兩側拚命地投彈。

    馬長勝一會用機槍掃,一會用沖鋒槍掃,一會端起步槍打遠處的敵人指揮官。

    敵人沖到跟前,他撈到六○炮彈扔出去……機槍打壞了,刺刀戳彎了,手榴彈打光了,馬長勝赤手空拳跳過短牆。

    一個敵人用槍托照他腦袋打來,他閃了一下,躲過敵人的槍托,又搶前一步,用蒜缽子似的拳頭,照敵人臉上猛擊。

    那個敵人跌倒在地。

    其他的敵人一驚,朝後一退,可是轉眼又擁上來。

    馬長勝急了,撈起一根碗口粗細一丈多長的木材,在敵群中撲打。

    …… 周大勇被戰争的火焰和狂烈的感情裹着。

    他不停地朝戰士們前面撲,戰士們不停地用身體遮攔他。

    周大勇、馬長勝、戰士們,抓起子彈箱、石頭、打壞了的槍……撈起什麼就用什麼打擊敵人。

    猛然,一顆手榴彈在周大勇腳邊嘟辘辘地打轉轉,眼看要爆炸,周大勇眼快手疾地把快要爆炸的手榴彈踢到一丈多遠的地方,爆炸了。

    可是一連又有三四顆手榴彈丢到他跟前,這時光,周大勇旁邊一個身上三處負傷的戰士趙萬勝,他看那正在地下打轉的手榴彈快要爆炸,就鼓起全身力量撲到周大勇跟前。

    他把周大勇推開,拾起手榴彈正要給敵人送回去,手榴彈在趙萬勝手裡爆炸了。

    他滿臉是血,跌倒在地。

    周大勇撲過去,準備把趙萬勝抱到短牆右邊。

     趙萬勝用頭把周大勇頂開,說:“連長,你指揮吧!不要管我。

    我放倒了不少的敵人,死也夠本!” 趙萬勝的衣服變成了濕漉漉的血衣,煙熏血洗,看不清眉目。

    在昏迷中,還不斷地喊:“打呀!打到底!” 這一陣不是周大勇在指揮,也不是馬長勝在指揮,每一個還有一口氣的人,都在自動地戰鬥。

     情況愈來愈緊,院落的牆壁、房屋已被敵人炮火摧垮了。

    敵人用大批燃燒彈向人民戰士堅守的院子投擲,平地起火,天空的空氣也像是燃燒起來了。

    戰士們在大火中奮戰,周大勇覺得頭昏眼花,但是他看到馬長勝帶的戰士和敵人扭打在一起:有的抱住敵人的頭,有的掐住敵人的脖子,有的把敵人按倒在地……他的心顫動了,身上又升騰起火一般的力量。

    
一個腳印一身汗,一片土地一片血。

    殘酷猛烈的戰鬥進行到夜裡十點鐘。

     周大勇命令戰士們掩埋了自己戰友的屍體,又把犧牲了的同志的槍架起來,跟繳到的敵人的武器一塊燒掉。

     戰士們看慣了流血時,血再不能感動人了! 戰士們看慣了生命突然離開時,他們再沒有悲痛了! 戰士們隻有一個念頭:前進!戰鬥!報仇! 周大勇低聲向戰士們喊:“同志們,突圍!走!打!同志們,我們肚子裡有一顆勞動人民的心,我們手裡拿着武器,憑着它,我們會壓倒一切敵人!” 他清查了一下人數:除了七個傷員以外,現在能戰鬥的隻有四十五個人了。

     周大勇抽出十幾個戰士背上傷員,準備走。

     重傷員趙萬勝說:“連長,你們快走,我不拖累同志們。

    我……我……我來掩護!” 周大勇跺着腳,說:“趙萬勝,你是共産黨員,你沒有權利——”趙萬勝爬在地下,說:“連長,我不行了。

    我的血快流盡了,你們走!……同志們,我死在你們面前,目下對我說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

    同志們,我,盡了自己的一點點力量。

    ……去吧,同志們,去戰鬥!……”周大勇不容分說地喊:“甯金山,背上他走!” 甯金山撲上前剛抱住趙萬勝的後腰,二十多個敵人從左側打塌了的破房裡沖出來。

    趙萬勝突然跪起來,腰一直,把甯金山撞倒了。

    他蹬了甯金山一腳,說:“快走!”甯金山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趙萬勝倒向敵人爬去了。

    眨眼工夫,二十多個端着刺刀的敵人撲到趙萬勝跟前。

    趙萬勝喊了聲:“來!” 他拉響了懷中抱着的幾顆手榴彈,随着爆炸的閃光,趙萬勝和五六個敵人一塊倒下了。

    其他敵人,有的跌在火堆裡;有的被硝煙熏得睜不開眼,就縮到那黑暗的角落裡;有的東跑西竄,互相沖撞。

     甯金山跑過來抱住周大勇的腰,哭喊:“連長!……”周大勇身上抖了一下,像是誰在他心頭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

    他嘴唇抖動,低聲叫:“趙萬勝!” 戰士們緊緊地靠着,沉默不語。

    他們每個人都口幹舌燥,耳朵轟轟響;機械地作着自己應該作的事。

     周大勇猛跺腳,命令戰士們投出一排子手榴彈。

    他嘴巴一錯,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了話:“跟我來!” 周大勇帶領戰士們邊走邊射擊。

    戰士們按口令聲,不斷地投出排子手榴彈。

     周大勇跟他的英雄戰士,殺開了一條血路,從濃烈的煙火中突出去了。

    密集的子彈從他前後左右掠過。

    敵人不斷地反撲。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跑了半裡多路,占領了有利的地形。

    他一面讓手邊的戰士們頂住敵人,一面派人收攏跑亂了的戰士們。

    然後,他跳下了一個垅坎,眼光四處搜索,像找什麼人,也像盤算什麼重大而迫切的事情。

    猛的,趁着火光,他看見王老虎順土坎走過來。

    瞧,王老虎邁着穩穩實實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來,像是生怕把地球踏翻了。

    他那不着忙的樣子,使周大勇起了火,喊:“姿勢放低!”王老虎沒聽見。

    他還邊走邊拔了把草,擦手上的泥。

    他走到周大勇跟前,感覺到腳下有個什麼東西,就扔掉手裡的草,彎下腰,撿起一闆子彈。

    把子彈在衣服上擦了十來下,裝在衣服口袋裡。

     周大勇望着王老虎,立刻把他剛才千頭百緒的想法,變成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老虎,你帶一個排擔任掩護!” 王老虎點了點頭。

    大火照着他們的臉膛。

    周大勇和王老虎眼對眼看了幾秒鐘。

    周大勇有一種強烈的想法:想對王老虎說許多熱烈而豪勇的話,但是說不出來;想表示他的感謝,可是他不知道該怎樣感謝王老虎,因為王老虎根本不把危險和死亡放在眼裡。

     周大勇給王老虎交代了任務,又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胛,說:“老虎!目前這種情況下的英雄可難當啊!” 王老虎說:“你走吧。

    連長。

    敵人有兩條腿,我們也有兩條腿;敵人手裡是槍,我們拿的也不是打狗棍。

    放心,有什麼兇險我們也挺得住!”他表示了平時難以想到的慷慨!周大勇給王老虎仔細交代了會合地點,他帶上戰士們撤退了。

     王老虎率領着十四個戰士,抵擋住撲到當面的上千名敵人。

    他們打退敵人三次輪番沖鋒以後,敵人向他們堅守的陣地摔了成千發迫擊炮彈、重炮彈。

    王老虎他們堅守的陣地燒起了一片火! 敵人步步進逼,王老虎帶上戰士們邊打邊朝西北方向撤退。

     王老虎沉着堅定,動作利索。

    他不大喊也不亂叫,隻三言兩語地下達命令。

     甯金山順垅坎爬過來,把王老虎拉了一把,說:“連長帶上部隊朝東南撤去了,你怎麼把我們朝西北帶?”他聲音抖動: “你,你呀……排長,排長!你把方向搞錯了!” 王老虎說:“你當我是痰把心竅迷啦?我—還—要—往—西—北—方—向—撤!” “為什麼?為什麼?” 王老虎望着連長撤走的方向慢騰騰地說:“為什麼?我們把敵人背上走,我們連長就能安全突圍。

    ”他還想說:“必要的時候,就用生命換取時間呗!”但是話到口邊又咽到肚裡去了。

    因為,他從甯金山那不均勻的呼吸聲感覺到:甯金山的心在慌亂地跳,臉在緊張的抽動。

    一陣不能自制的激動控制了王老虎。

    他說:“金山,不要難過!目下,我們是很危險,可連長跟同志們就得救啦。

    不要難過!” 甯金山說:“排長,那我們就是泡上幹啦!那我們就是……永遠……永遠回不去了!” “什麼?”王老虎突然擡起頭,凝望着甯金山問。

    臉色光輝而剛強;那明亮的眼睛,叫人吃驚,好像,他生平第一次用這樣銳利的目光盯着人;好像,那平時被壓在心底裡的深厚感情,全部從眼裡噴出來。

    但是,他立即就把自己翻騰的感情,壓下去了,盡力保持自己平時那種精神狀态。

    因為,憑多年作戰經驗,他知道,現在,忠誠、勇敢、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保持頭腦清醒;沉着,把任何危險都不放在眼裡。

    隻有這樣,才能在巨大的危險的陰影裡,抓住微小的生還希望。

     他想:“完成掩護任務算不了什麼,還要把戰士們帶回去!”一種強大的責任感,控制了王老虎。

     王老虎射擊了。

    打了五發子彈,放倒三個敵人。

    他熱烈地對身邊一個戰士說:“放倒一個敵人就夠本,放倒兩個賺一個,放倒十個,二十個……嗬嗬,這賬就算不來了!”他趁照明彈的光亮,朝左邊看:甯金山用衣袖擦眼睛。

     王老虎用手背擦擦前額上的汗,爽朗地說:“當兵的還能擠鼻流水?你不流眼淚這陣地都夠潮的了!不怕,有我就有你。

    金山,來,跟我趴在一塊。

    ”他一邊說,一邊在擰住一個問題想:“要擺脫敵人!”他思量眼前的形勢,回想過去的經驗,頭腦中閃過了各種各樣準備撤退的辦法。

     戰鬥進行到半夜時分,王老虎率領戰士們擊退了敵人一次比一次兇的攻擊,他手下隻有九個戰士、五個傷員了。

    敵人又以小股部隊,不斷地攻擊,——說是攻擊,不如說吸引我軍注意力。

    王老虎腦子一轉:“敵人在搞什麼鬼點子吧?”他用心觀察:除了敵人的機關槍吐出火舌以外,一片黑暗罩住陣地。

    怪呀,敵人不打照明彈,也不打信号彈了;再說,敵人陣地上也沒有先前那種瘋狂、混亂的喊聲了。

    他們聚集更大的力量,用老一套的辦法舉行更猛的正面攻擊嗎? 不。

    敵人一定是改變了進攻方式——要舉行大規模的包圍哩。

    撤退,要戰士們趕快撤退!且慢。

    要是判斷錯了呢?要是我們一離開自己的有利陣地,敵人乘機直壓過來,那不是上當了嗎?他正二心不定,猛然看見左邊很遠的地方有手電閃光。

    無疑,敵人正在我軍側翼運動哩。

     王老虎的決心馬上變成命令:“撤退!我帶四個戰士掩護,副排長帶上傷員和其他戰士先走!” 副排長爬到王老虎跟前,說:“為什麼讓我們先走?死,咱們也死到一塊!” 王老虎說:“死?你活夠啦?我們剛學會打仗,我們的事業剛開始,我們活得正有味哩。

    不要蘑菇,趕快走!” 副排長把臉捂在胳膊上。

    王老虎給他說話,他也不搭理。

     王老虎嗖地跳起來,抓住副排長背上的衣服,說:“我把戰士和傷員們的命都交給你了。

    你要丢掉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就槍斃你。

    去!”他毫不留情,說得嚴厲、可怕而急迫。

     因為,隻有他知道敵人想夾住我軍的鐵鉗,在怎樣急急地合攏着。

    他對副排長說明了撤退路線,又叮咛:“不走大路走小路,哪裡難走就偏走哪裡。

    記住!” 副排長帶上四個戰士和五個傷員下去以後,王老虎、甯金山和其他三個戰士,射擊了一陣,便悄然離開陣地,迅速地隐沒在黑暗中。

     王老虎率領四名戰士,順着副排長他們撤退的方向,繞來繞去向前走。

    走了一陣,又順着一個渠道溜到一條幹涸的河槽裡。

    啊呀,河槽裡擠滿敵人,黑壓壓的,分不清有多少;端着槍,擠來擠去,想必是要從我軍陣地側後插上去,消滅我軍。

    讓這些笨蛋去撲空吧。

     王老虎和他的戰友,從敵群中擠過去,在一個小渠裡蹲了一陣,又爬上了一丈來高的土崖。

    上去一看,原來有一片開闊地。

    左後方,王老虎他們剛才堅守過的陣地附近,敵人還在射擊,可是這裡除了頭頂上的流彈嘯叫以外,無聲無息。

    同志們都松了一口氣,繼續往前摸。

    猛不防,有幾十個敵人跑步過來了。

     一個敵人逼近甯金山問:“什麼人?”不等回答,又用手電朝甯金山臉上照。

    甯金山一槍托把這個敵人打倒了。

    “啊呀!”被打倒的敵人叫了一聲,其他敵人亂了一陣,盲目地射擊起來。

    轉眼工夫,許多敵人從四面八方圍上來了。

    照明彈和信号彈接連着升起。

    手榴彈炸起的煙霧裹着槍聲和亂哄哄的喊聲。

     王老虎想:“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端着刺刀率領戰士們向迎面沖來的敵人撲去。

    白刃格鬥展開了! 王老虎平時粘糊糊穩堰堰的,看來不靈巧,可是現在他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是敏捷而利索的。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一口氣捅死了兩個敵人。

    突然,他像受到什麼打擊,倒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是負傷了,但是哪裡負了傷,現在還感覺不出來,也不願意去想它。

    他爬起來,跪在地上扔出最後四顆手榴彈。

    他鼓起全身力氣,端着刺刀,趁着煙霧,左沖右殺。

    英雄的神勇吓昏了貪生怕死的敵人。

    趁着不斷升起的照明彈的光亮,王老虎撲到一挺吐着火舌的機關槍跟前,兩個敵人機槍射手扔下機槍正要扭頭逃走,他一腳踢開機槍反手刺死一個敵人,用槍托又打倒另一個敵人。

    敵人指揮官用槍逼着正在亂跑的士兵包圍過來。

    王老虎獨自個被十幾個敵人裹住了。

    他的手榴彈和子彈都打完了,敵人十幾把刺刀對準他,圍成一個圈子。

    王老虎端着刺刀左右旋轉。

    全身的仇恨全身的緊張,都集中在刺刀尖上。

    敵人恐怖地盯着他。

    他們有的是刺刀、手榴彈、子彈,但不能施展: 刺刀不敢逼近,打槍又怕打中他們的人。

    王老虎刀尖指向哪裡,哪裡敵人便慌忙往後躲閃。

    敵人的指揮官喊叫着,朝天空放槍,威脅士兵,但是不生效。

    王老虎一直這樣和敵人堅持了四、五分鐘。

     在這四、五分鐘當中,王老虎左腿弓起,右腿蹬直,兩手緊握住槍,胳肢窩緊緊地鉗着槍托,像一個鐵鑄的人。

    一閃一閃的光亮,照着他鐵一樣沉着的臉相和炯炯的眼睛。

    在這四、五分鐘當中,王老虎的生命力量發揮到最高度。

    他心頭閃了一種向來沒有察覺到的感情:蔑視一切的驕傲。

    在前,自個兒沒有當英雄的時候,口裡不說,心裡在鼓勁,還常常把想當英雄的想法帶到夢裡。

    待當了英雄,滿身都是榮譽,可是跟别的英雄一比,自己簡直算不了什麼;在那偉大的集體行列中,自己也隻是一小點,不比誰高一頭也不比誰寬一膀。

    可是,目下,敵人和他面對面,用十幾把刺刀對準他的胸脯時,過去那一件件的立功事迹都變成了最了不得的事。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是條好漢,像是比周圍的敵人高大十倍。

     他頭不動,眼睛左右一掃,想:“老子再放倒他兩個!”胳膊上用足力氣,握緊槍,用力撥過一個敵人的刀鋒,反手一刺,刺中了那個敵人的咽喉;别的敵人一愣,他又回手刺倒另一個;第三個敵人招架了幾下,也叫他一刀戳死在地上。

    他朝前蹦了幾步,對準另一個敵人刺去,那敵人往後一退,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王老虎雙手攥緊槍,刀尖朝下,猛紮下去,刺刀穿過敵人的肚子深深地插到地裡面去了。

    他搶前一步,一隻腳踏在敵人胸膛上,用力拔刺刀,不湊巧,刺刀脫離了槍!猛不防,他身後又撲上來一個身材高大的敵人,端着刺刀照他後心刺來。

    王老虎連忙側身一躲,敵人撲了空。

    他着了急,把槍倒過來,右手抓住槍梢用力掄起槍,朝敵人腦袋上猛擊,打得敵人的腦漿四濺。

    他連忙從地下摸起掉了的刺刀安在槍上。

    這時光迎面撲來一幫敵人;一個敵人端着刺刀,跑在前頭。

    王老虎猛地撲過去,迅速地向為首的敵人胸脯虛刺一刀,閃得敵人空撥了一下,不等敵人收槍,他猛地一個突刺,刺進敵人肚子。

    另一個敵人剛斜轉身子,王老虎鮮紅的刺刀又刺進那個敵人的左臂。

    其他的敵人慌亂地跑散了。

     王老虎聽到西面有喊聲,他便飛身向西跑,趁着敵人照明彈的光亮,他看見甯金山王和敵人拚刺刀。

    甯金山大概精疲力盡了,眼看撐不住了。

    王老虎不顧自己身後撲來的敵人,猛力地,向正要刺倒甯金山的那個敵人背部刺去。

    那敵人尖叫了一聲,在地下亂滾。

    這時候王老虎身後撲來五六個敵人。

    他扭轉身子,一個敵人端着刺刀,兇狠狠地向他刺來。

    王老虎撥過敵人的刺刀,向那個送命鬼猛猛地刺去。

    不料,那個敵人頭一縮,把王老虎閃得跌在旁邊的垅坎下邊去了,槍也跌壞了。

    這時候垅坎上面跳下一個敵人,用刺刀向他胸部刺來。

    英雄的意志給了人無限的力量,王老虎鼓起力氣,使出最後的一把勁,用雙手抓住敵人照他猛刺的刺刀,敵人猛往回一拉,王老虎兩個手心裂開兩條血口子。

    那個敵人正要回手刺王老虎第二刺刀時,甯金山和其他三個戰士撲上來,結果了那個敵人。

     王老虎松了一口氣,隻覺得渾身麻木得不由自己支配,腦子昏昏迷迷的。

    可是他立即想到,他是趕上來援救甯金山的。

    甯金山可安全?他叫:“甯金山?” 甯金山爬到王老虎跟前,說:“排長,排長!” 王老虎把甯金山拉了一把正要說話,突然聽到腳步聲,就喊:“敵人!” 甯金山率領幾個戰士,轉身向敵人沖去。

     “我要起來!我要起來!”王老虎呼喚自己的力量。

    渾身酥軟,眼裡冒火星。

    他緊咬牙,正往起爬,突然從垅坎上跳下一個敵人。

    這個敵人不偏不歪地跳在王老虎身上。

    王老虎鼓起全身氣力一翻身,用膝蓋頂住那家夥的胸脯,騰出手來,狠狠地把兩個指頭戳進敵人的眼睛,那敵人像被殺的豬一樣尖叫。

    王老虎死死地用雙手掐住敵人的脖子,一直把那家夥掐得冰冷死硬。

     深夜裡,刮起了老北風。

    萬裡長城邊,英雄們戰鬥過的陣地上,隻有點點火光和零星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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