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蟠龍鎮

關燈
老太太的聲音,他忙說:“不怕,老媽媽,不怕。

    這是咱們的人。

    ”他向遊擊隊員說:“這,這位老媽媽,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鄰居嘛!” 老太太爬到甯金山身邊,說:“孩兒,快回咱們部隊去! 唉,我心口……我活不長……”“老媽媽,快,咱們一道走!” “孩兒!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媽媽,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

    ……反正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給玉山捎個話!孩兒,去,往西走十來裡就是羊馬河!再往西就趕上了咱們的部隊。

    孩兒,快高飛遠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的人,唉,再見不上你啦!” 遊擊隊員說:“這是什麼時光,還說東道西。

    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護。

    ” 甯金山順着垅坎的陰影爬去,爬了兩三裡路,就放開腿跑,逢溝跳溝,逢崖跳崖,耳邊生風,腳底闆發熱。

     他一口氣跑了二十來裡,歇了腳,就爬到小河邊,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來,貴賤也走不動了。

    他全身骨頭像散了一樣裂痛。

    天也轉地也轉,身子不由自主。

    他暈沉沉地倒在地上。

    月亮落下去了,黑暗嚴嚴地裹住了甯金山。

     他緩歇了一陣,焦灼地思量:“到河東解放區去?藏在這裡的山溝混日子?到蔣管區?回家嗎?……這年月呀,真不如死了好!”他心神不安、毫無主意。

    可是,他一想到“敵人會追來的!”這個問題的時候,精神猛乍給提起了。

    他站起來。

    可是當“到哪裡去?”這個問題又閃過他腦子的時候,他覺着一步也移不動。

    他後悔、恨自己。

    他想起連長、指導員、同志們、老太太……“我回部隊去?我有臉見人?唉,我是把一碗水潑到地上了!”他撕開胸前的衣服,跺腳,像害了抽瘋病一樣。

    這比敵人用刀剮更難熬啊!他獨自嘟哝:“我自找的難過……”腦子裡有一點火星燒起來,猛然那火星又讓無邊的黑暗吞沒了,過會,火星又忽忽地燒大了,腦子裡的一片黑暗,慢慢地退縮着……乍的,他聽見撲通一聲,像有人從高處跳下來。

    甯金山腦子裡還沒有轉過彎,就有一個黑影,把他攔腰抱定,十幾把刺刀在眼前亂晃,有很多人還喊: “捆起再說!” “先捅他兩個穿膛過的窟窿!” 甯金山渾身抖得像十冬臘月穿着單衫。

    他想:“天老爺,我是從河裡跳到井裡了!”他正在恨上天無路的時候,忽然發現他前面站着的幾個人頭上綁着白手巾,而在這些人身後似乎擁着成千的人。

    他思量:“這該是遊擊隊——要是敵人便衣隊呢?不,敵人便衣隊,晚上不敢出來活動!再說,便衣隊哪會有這麼多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一線希望在心裡閃亮。

    他壯起膽問:“你們是遊擊隊嗎?” “遊擊隊咋着,還不是一樣逮住你們這些美國狗腿子了!” 甯金山理直氣壯地喊:“同志,幹什麼嘛?我是咱們野戰軍的戰士!” 一個遊擊隊員,冒冒失失喊:“這家夥搗鬼!來,給他腦袋上鑽個洞!”說着,就劈哩巴查把甯金山打了一頓耳刮子。

    有的人還稀裡嘩啦拉槍栓。

     甯金山說:“忙啥哩?同志,叫你們隊長來,同志!” 一個隊員喊:“李隊長,來看這個鬼。

    李長隊,你要慢走幾步,我們就讓這個鬼到美國去吃酒席啦!” 一個提盒子槍的人走過來。

    他是高個子,走起路來很穩實。

     甯金山說:“隊長同志!我是‘英雄部’的戰士,一點也不假!我掉了隊!給你說,你們這裡有名的遊擊隊長李玉山,我還知道。

    他爹李振德老人前兩天還在我們營裡講話來!” 那位隊長用電筒照了一下甯金山的臉,說:“我就是李玉山,可是我就認不得你呀!” 甯金山說:“你當真是李隊長?……你……你當然認不得我,可是我們連長周大勇、指導員王成德都認識你呀。

    他們常說起你和你領導的遊擊隊。

    ” 李玉山拉着甯金山的手,說:“你真個的是咱們部隊上的同志。

    誤會了!你們連長、指導員可好!” “咱們部隊上的同志”這句話,立刻招引來一陣親切的握手、問好。

    有人還給甯金山遞上紙煙,有人遞上水壺、幹糧。

    笑聲,親熱的罵聲:有人還低聲哼陝北小調。

     剛才打了甯金山耳刮子的那個年青隊員說:“同志,不要嘔氣,居家過日子也有碟子碰碗的時候,更不要說現在是打仗耍刀子呢。

    來,照我臉上打一下算了結!” 甯金山樂和得不行,話也多了,好像他倒是真的掉了隊,經過很多風險讓同志們從死亡的邊沿上拉出來一樣。

    他說: “李隊長!你帶的隊員個個勇敢,我回去要給同志報告你們活動的情況。

    ” 沒等李隊長開口,好多隊員七嘴八舌地湊上來,說: “同志,我們不勇敢能行?敵人把刀子放在咱們脖子上啦!” “我們冒上這一條命啦!反正沒有别的路兒走!” “幹遊擊隊這營生,當年劉志丹和謝子長就給我們教會了。

    ” 甯金山反過來調過去地在心裡重複着遊擊隊員的話:“反正沒有别的路兒走!”但是,當他想到自己是革命隊伍的逃兵,渾身軟綿綿的了;身上被敵人打傷的地方,也突然像刀割一樣痛起來! 李玉山拍着甯金山的肩膀,親熱地說:“同志,咱們到前村去吃點,喝點,我們派人送你回部隊去。

    這一帶遊擊隊多得很,可别再發生誤會啦。

    ” 甯金山很想說:“李隊長!你媽,她老人家……她……”話到口邊又吞到肚裡去了。

    
第一連今天熱鬧紅火,像老鄉家裡過喜事。

    戰士們都理了發,在河灣裡洗了澡。

    每個人貼身穿着敵人送來的嶄新的黃軍衣,外面罩着洗得很幹淨的灰軍衣。

    腳上全穿着敵人送來的膠底黃帆布鞋。

    他們把院子裡打掃得淨光發亮。

    牆上新出的牆報,随風舞動。

    牆報上的作品都是戰士們寫的;有快闆、有詩歌、有小文章;有的是用鉛筆寫的,有的用鋼筆寫的,有的是借老鄉的毛筆寫的。

    樣子是花裡胡哨,内容卻隻有一個——歡迎新戰士。

     蟠龍鎮戰鬥打罷,全旅的解放兵,一多半送到山西去訓練了,少一半留下來補充部隊。

    留下補充的解放兵,都是年青、純淨、階級成分好的人。

     不大一會工夫,指導員帶來了十來個新戰士。

    這些新戰士還穿着國民黨軍隊的黃軍衣,隻是換了一頂解放軍的灰色軍帽。

    胳膊上帶着印有“解放”二字的解放軍的臂章。

    有什麼辦法呢?人是來了,但是給他們穿的灰軍衣還不知道在哪兒? 指導員把新戰士帶進了院子,等着歡迎的戰士們就喊口号、鼓掌、歡呼。

    那些新戰士沒有看見過這場面,也沒有鼓掌的習慣,他們都縮着脖子,惶惑地四處看。

     王指導員把新戰士分到各班,要他們跟老戰士見見面。

     一個新戰士走進第一班住的房子,同志們迎上來拉手問好,有的給他端一碗開水;有的給他送一件襯衣;有的給他遞過來一雙鞋。

    大夥喜眉笑眼地對這位新戰士說:“看,這是陝北老鄉們給咱們做的。

    鞋底上還寫着字:‘穿上鞋子跑得快,一心一意打老蔣’。

    ”“看!這碗套是山西翻身農民捎來的。

    這上邊的花兒繡得多精緻,這幾個字也繡得蠻好:‘我們的親人子弟兵。

    ’”那個新戰士什麼也沒有聽清,不管誰問他什麼,他都站起來立正,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是!”像是機械裝制的人。

    王老虎問:“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新戰士連忙站起來,腳跟一靠,說:“報告,我叫甯二子。

    ”他瞧着王老虎,隻見這人蔫頭蔫腦,像是精神不足,看來不見得有啥大能耐。

    可是這位名叫老虎的班長,笑眯眯地噙着個小煙袋,怪和善的,——大約一生一世也不會生氣發火,見了教人喜受,像是人一見他就被他吸住了。

     甯二子看着每一個人的臉膛,哎!他們怎麼一個個滿臉是笑?當兵還這麼樂和?這麼遂心? 甯二子從當國民黨的兵那天起,他發咒賭願地說:吃屎喝尿也不當兵,世上什麼事不是人幹的呢?可是從他一踏進第一班,一股子沒經過的親熱氣就吸住了他。

    為什麼呢?他吃不透。

     集合哨子吹了。

    戰士們跑出去,方方整整地站了一片。

     甯金山,從人縫裡擠出來,搭拉着腦袋,誰也不看,蹲在土台子旁邊。

    他讓遊擊隊送回部隊以後,團政治處保衛股把他審查了一番,認為沒有别的問題。

    他開小差的事,還沒處理。

    今天第一連開歡迎新戰士大會,政治處讓他來旁聽,受教育。

     甯二子看見大夥都瞅甯金山,有些人還低聲議論什麼。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因為他記起國民黨隊伍槍斃逃兵的慘狀。

    那逃兵臉上流血,五花大綁……甯二子心裡撲通撲通跳起來!大夥兒正放開嗓子唱歌,指導員王成德走上台,手一壓,全場鴉雀無聲。

    他說:“今天,咱們開會,一來是歡迎新戰士;二來新老戰士互相自我介紹,大夥認識一下。

    同志們,我先來介紹一下我們連隊。

    ”他指着那許多紅色小旗,說:“咱們連隊的光榮,都寫在這些小旗旗上面的。

    你們看!”大家看着一面紅旗。

    那紅旗因為雨淋日頭曬,褪成黃色了。

    那黃顔色上還有幾片巴掌大的黑迹。

     “同志們,這旗上寫的七個字是:‘第一連英勇頑強’。

    旗上那一片一片的黑迹是血,是咱們連長的血。

    連長周大勇同志,是咱們縱隊有名的戰鬥英雄,一九四六年八月他打上這紅旗率領戰士們攻敵人碉堡的時候負傷的。

    ”他講了那次戰鬥,講了那次戰鬥中,周大勇怎樣捂住冒血的傷口,率領同志們把這面紅旗插上敵人陣地。

     王指導員把十幾面旗幟,簡單地介紹了一番,說:“現在老戰士先一個挨着一個介紹自己吧。

    ” 李江國*#踥/oo地站起來,說:“報告!要論老戰士,那咱們連隊裡就數周連長最老。

    你們沒聽見旅首長常說‘年青的老革命’嘛?還是讓連長先講他的身世根底吧!” 戰士們嘩嘩地鼓掌,真像機關槍連發。

     周大勇笑盈盈地站起來,望了一下戰士們。

    老戰士們覺得連長看見了他們每個人的臉膛、眼睛。

    他們,樂得揚動眉毛,互相擠靠着。

     新來的戰士們,都伸長脖子看連長。

    連長可最關緊要,全連人的命都在他手裡扼着哩!甯二子把連長打量了一陣。

    他想:好一個精幹利索的人啊!可是連長是不是随便揍人?他要揍人啊,那可吃不消! 周大勇走到土台跟前,臉色嚴厲,眉頭擰成一股繩子。

    他說:“新來的同志們,咱們連的人,不是工人就是農民。

    舊社會,咱們忍饑受餓,挨打受氣,在火坑裡過日月!” 新戰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連長。

    這陣,說他們在聽連長講話,還不如說他們在看連長的模樣,捉摸連長的脾性。

     “拿我來說,家裡的人都叫反革命殺光了!我小小的就到咱們部隊。

    同志們,沒有共産黨就沒有我;沒有人民軍隊也沒有我。

    ” 過去的種種經曆,閃上周大勇的腦子。

    他二十四年的歲月,有一半是在北方度過的。

    他在北方的千山萬嶺中,說不定多少次,頂着長城外吹來的風沙,望着星星,想起湖南的家鄉,聞到那裡的稻香味啊!那水多樹稠的鄉村,肥沃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裡有他孩童時期熟識的景物,跟形成他最初認識人生的種種事情。

     周大勇思量着,怎樣讓新戰士們從自己身上認識中國工人農民應該走的路子。

    他的家鄉,他身世中那辛酸悲苦的一段生活,又活生生地映在眼前。

     一九三六年三月開初,一支工農紅軍在湖南靠近貴州的邊境上行軍,他們是去趕自己的主力部隊——紅二方面軍。

    有一天,一個讨米的孩子,爬在林子後邊,機警地瞧着路上過往的隊伍。

    這隊伍裡的人,穿着各種各樣子的衣服,有的帽子上還勒着紅帶子。

    他們有的人背着雨傘,有的背着鬥笠,有的人腰裡挂着三雙草鞋。

    讨米的孩子想:這定是紅軍。

    他從路旁的田垅上跑過來,拉着一個紅軍戰士的衣角,央告:“你們是紅軍?就是紅軍。

    紅軍叔叔,收下我吧!不要看我小,叫我當紅軍我什麼也不怕。

    ” 這個紅軍戰士指着後面的一個人,說:“去找他吧,他準會收留你。

    ” 這孩子等後面那個人走上來,就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說:“叔叔,我要當紅軍,收下我吧!” 此人,正是紅軍的一個團政治委員——現在本旅的旅長陳興允。

     當時,政治委員陳興允閃到隊列旁邊,把這孩子打量了一陣。

    隻見他齊頭到腳有一支馬槍高,瘦得皮包骨頭,頭發像茅草堆,兩隻小手像雞爪子。

    穿的衣服稀巴爛,光腳丫子。

    但是,那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嘟辘辘地打轉,顯得怪機靈懂事。

     政治委員彎下腰,摸摸那孩子的手,問:“你能當紅軍? 一支步槍就會把你壓壞的。

    你是誰家的孩子?” 這孩子别的話不說;一口咬定:“你收下我!”他把手裡提的讨米口袋扔到一邊,雙手拉住政治委員的衣角,好像表決心:“你不收下我,我就不準你走!” 政治委員輕輕拍着他的背,說:“你倒蠻厲害的!不行啊,現在正打仗,部隊一天拉一百多裡,你能成嗎?” 這孩子望着政治委員,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淚水卻在他很髒的臉上沖開兩條小渠。

    他說:“我在紅軍裡呆過,打仗我不怕。

    紅軍是為窮苦人的,我沒家沒舍,你不收我,我會餓死的!” “會餓死的?”政治委員雙手扳住這孩子的肩膀,眼直盯着他,望了好久。

    這句話打動了政治委員的心。

    因為他知道,饑餓中的人們,怎樣用十年的生命換一口飽飯。

    因為他知道,“會餓死的”這句話中,包含了多少辛酸的眼淚和無告的痛苦!部隊沙沙地從政治委員身邊過,紅軍戰士們望望孩子又望望政治委員,像是請求政治委員把這孩子收留下。

     團政治委員陳興允詳細地問了一番,原來這孩子看來不到十歲,可是已經十三歲了。

    他叫小八哥(到部隊以後,起了官名周大勇)。

    先前他有父親、媽媽、哥哥。

    父親、哥哥給人家攬工受苦。

    後來,家鄉起了紅軍,窮人有了活路。

    一九三四年十月。

    中央紅軍長征以後,周大勇的家鄉又變成地獄。

    土豪劣紳組織的清鄉團,在農村裡,清鄉、捉人、吊打、砍頭、燒房子……村村冒煙,處處起火;守寡幾十年的老太太,轉眼失去獨生子;剛出嫁的女人,霎時失去丈夫;吃奶的孩子,爬在母親的屍體上,哭啞了嗓子……水渠裡流着農民的血,鄉村變成了殺楊。

    周大勇的父親、哥哥早先都是共産黨員。

    土豪劣紳領上清鄉團,到處捉拿他們。

    狂風暴雨,閃電撕扯着黑夜。

    父親和哥哥,提着短刀,順着田垅,鑽進了大山,消失在森林中……有一天,敵人把周大勇的媽媽捉住,要她交出丈夫和兒子。

    敵人用火燒她的頭發,她可半個字不吐……她的屍體在村邊大樹上整整吊了七天!這時候,周大勇白天偷偷地爬在草叢中,望着母親的屍體吞飲眼淚;晚上,他在母親的屍體下,仰着頭,低聲呼喊:“娘呀!娘呀……”後來,還是本村農民冒上生命危險,把她的屍首從樹上放下來埋葬的。

    周大勇永遠記得:當鄰居們摸着黑夜,把母親的屍體剛從樹上放下來的時光,他抱住母親的屍體放聲大哭。

    突然一位老太太捂住他的嘴,說:“不敢哭,不敢哭!不是哭的時候。

    ”啊,在這年月裡,人們連用眼淚祭奠自己生身母親的自由都沒有了! 一位鄰居老太太,她的兒子叫反革命活活燒死。

    她哭瞎了雙眼。

    這位無依無靠的老人,收留下周大勇這個沒家沒舍的孤苦孩子!這當兒,局大勇剛到十一歲。

    人生中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他為什麼這麼悲慘?他的房子為什麼一把火就化成灰燼?媽媽那樣的善心人為什麼叫人家吊死在大樹上?父親、哥哥成年成月累斷腰筋受苦,為什麼這世界偏不容他們?這些血海冤仇的根源,他還不十分清楚。

    他隻恨那幫殺人兇手。

    他隻希望:什麼時候能見到不知下落的父親跟哥哥? 時光,在血裡流轉,在火裡流轉。

     一九三六年開初,周大勇才十三歲。

    有的人,在他這樣的年齡,有溫暖的家庭、父母親的教養,無憂無慮。

    周大勇呢,他還不能理解人生,人生已經煎熬他了;他稚嫩的肩膀還挑不起生活的擔子,生活的擔子已經落到他肩上了:給人家放豬放牛、作短工,靠自己的力氣過活了,看人家的臉色吃飯了! 這一年二月的一天,周大勇的父親偷偷溜回來,把周大勇帶上。

    連夜逃奔外鄉。

    這工夫,周大勇才知道,哥哥在紅軍裡作戰犧牲了! 父親帶上他加入了一支紅軍遊擊隊。

    父親當了一名炊事員。

    行軍的時候,父親拉上他;駐軍的時候,父親燒火做飯,他就睡在父親腿邊!父親常說:“舊社會,我們靠山山移,靠牆牆倒,紅軍隊伍就是我們的家啊!别人不革命能行,我們不革命就沒法子活!” 父親這樣講,周大勇也覺得:紅軍裡不打人不罵人,熱鬧又快活,實在不錯。

     舊社會,好人磨難多。

    周大勇跟上父親在紅軍部隊裡過活了不上二十天,就出了事。

    一天,部隊被敵人包圍了。

    部隊突圍的時候,父親犧牲了。

    一個紅軍戰士,身上七處負傷,他拖着周大勇跑了二裡來路,就倒在血水裡咽了氣。

    周大勇獨自個跑了半夜,敵人不見了,可是自己的部隊也不見了。

    苦難的日子又纏住了人。

    他白天七婆婆八爺爺挨門讨米,黑夜就縮在房檐下或小廟裡打盹。

    這個小小的孩子,沒吃沒穿沒依沒靠,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飄流起來。

    他成日價四處尋找自己的隊伍——工農紅軍。

    碰巧,今天遇見了紅軍的大隊人馬。

    …… 周大勇望望戰士們,心一酸淚花子就滾下來。

    他簡單地講了一番自己的身世,又說:“同志們,我是沒家沒舍讨米的孤兒,共産黨和毛主席把我撫養成人。

    同志們,共産黨和毛主席讓我懂得了許多事情,但是有一條最重要:我們不拿起槍,就要永遠讓人家踩在腳下。

    同志們,我們手裡拿着槍,還要知道槍是為了幹什麼用。

    能這樣,沒用的人也會變成有用的人,膽怯的也會變成勇敢的,愚笨的也會變成聰明的,落後的也會變成進步的。

    一句話,隻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活着,我們這讓人祖祖輩輩踏在腳下的人,就會變成翻天覆地的人!”他轉過身子長久地望望毛主席像。

    戰士們也跟着他的眼光望去。

     會場中鴉雀無聲。

     全連隊的老戰士,對連長這身世根底都一清二楚。

    可是現在聽連長提叙起來,心裡還不是股滋味。

     過了一陣,老戰士們都嘁嘁喳喳給新戰士介紹自己連長的各種事情。

    有的說,連長怎樣跟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一道,開動兩隻腳經過十來個省份,走了兩萬五千裡。

    有的說,一九四○年,連長雖說才十七歲,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輕機槍射手。

    次後,他由于作戰英勇,當了戰鬥英雄。

    有的說,一九四二年——抗日戰争最艱苦的年月,黨派周大勇到一個武工隊當隊長;他在呂梁山麓的很多縣份活動。

    有一次,他化裝混到敵人占領的城内,把敵人翻譯官口裡塞上棉花,裝在口袋裡,放在牲口上從城内馱出來。

    過了幾天他又化裝進城,坐在飯館裡,突然滿街人跑馬叫,日本兵爬上城牆,僞軍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進城了!”這時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塊擠在路邊,他還問人家:“周大勇是什麼人,這樣厲害?” 那些新補充的解放戰士,聽了周大勇的種種事情,都在思量。

    啊,他現在是連長,十來年前還是讨米的孩子,連長也跟咱們一樣可憐。

    新解放戰士們覺着,連長和他們,心碰心了。

    他們從連長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誰一口氣吹散了滿天雲,讓他們看見了藍漾漾的天,紅豔豔的太陽一樣。

     生活像潮水一樣流了幾千年,也沒有沖去人民的貧窮和難過。

    世界這樣大,可是到處窮人都這樣慘!連長的身世,也讓戰士們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

    在場的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過一個人能忍受的一切。

    他們的心上處處被輕視和壓迫刻上了傷痕。

    他們每個人,都帶着失去田地的痛苦、饑餓的煎熬和複仇的怒火。

     新戰士都想講話,可是他們沒有當着大夥講話的習慣。

    需要有人帶頭先講。

     有人用肩膀碰碰甯金山,低聲說:“你總該先說幾句話吧?” 甯金山抱着頭,隻是哭。

    讓他說什麼?他想說,祖祖輩輩用眼淚澆别人的土地。

    他想說,打日本強盜的工夫他當了國民黨的兵,後來湯恩伯在河南打了敗仗,他讓日本鬼子捉住塞到東北的煤井裡挖煤!他想說,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裡走,可是還沒過黃河又讓國民黨的隊伍抓了兵。

    後來他開了小差,半路上,又讓閻錫山的隊伍抓去當兵。

    他想說,舊社會,他的冤比誰也深;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苦楚,他比誰也知道的清……唉,有什麼臉在同志們面前說話? 新戰士甯二子,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湧動,坐也坐不穩。

     王老虎看看甯二子想說話又不敢說,就推他站起來講話。

     同志們也喊口号歡迎甯二子講話。

     甯二子站起來,兩腿直打哆嗦。

    他想說,窮人年年繳不起租子;全家餓得吃榆樹皮。

    他想說,臘月三十日晚上,讨賬人打上小燈籠,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腦子亂哄哄地抓不住話頭。

    他左思右想好一陣,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起來。

    他講那人民戰士都經過的傷心事,他講那中國工人農民都流過的血和淚。

    末了,他擦擦眼淚,又卷衣角,低下頭說:“如今,俺們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俺哥甯金山,也有七年沒有音信……”甯金山豁開人,走到甯二子跟前,盯着他,急迫地問: “你哥,你哥是甯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甯二子?……”全場的戰士,本來都低下頭抹眼淚哩,可是聽見甯金山說話,大夥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親兄弟相認的場面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