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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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均有三百五十發子彈,戰鬥打響了,你嘩嘩幾下子就把它送出去了。

    子彈打完了又怎麼辦呢?” 那個戰士立正站着不吱聲。

     陳旅長說:“子彈打完蔣介石還會送來的。

    你是這樣想麼? 不過,照你們現在這樣擺機關槍,蔣介石就不會給你送來子彈。

    ”他看看幹部們,大家都很窘。

    又指着機關槍,說:“這就不是來打仗的,這是來湊熱鬧的。

    子彈總比人的兩腿快喲,你如果不首先用火力斬斷敵人的退路,那你就捆不住‘口袋’口。

    我們有的同志愛說:‘三發炮彈一摔,機槍一叫,戰士們沖上去一排子手榴彈就解決問題。

    ’試試看,你停留在這水平上,就會碰得頭破血流。

    戰争,戰争是不同你講客氣的,同志!”停了停,他又盯着趙勁,說:“我認為好簡單是會害死人的!你也應該這樣想。

    ”說罷,他不等趙勁回答,就向前走去。

     衛毅親自率領戰士們修正重機槍掩體。

     陳旅長在陣地上走着。

    他邊走邊跟戰士們打招呼,還跟那些走近他的戰士握手。

    他喊:“同志們,頭一炮可要打響啊!” 他宏亮愉快的聲音傳遍了戰壕。

     戰士們紛紛呐喊:“七○一,頭一炮保險打響!” 他檢查工事;向戰士們詢問連隊上的各種情形:戰鬥準備工作,大夥的情緒,夜裡睡覺冷不冷,夥食好壞,有沒有煙草。

     陳旅長走到一個掩體邊,看見周大勇跟李江國正研究什麼。

    他說:“李江國,戰士們情緒怎麼樣?” 李江國*#踥/oo地直起腰,望着旅長的眼睛,說:“戰士們一個個都嗷嗷叫!” 陳旅長大笑起來。

    他把李江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說: “你這個調皮的家夥,光勁頭足就行?”他指着他的頭說:“還要把腦筋這部機器開動起來!”又把那喜愛的眼光從李江國臉上移到周大勇臉上,問:“年青的老革命!李江國是個又威武又聰明的戰士,對麼?” 周大勇望着旅長的臉,說:“對。

    ” 李江國憋住滿肚子高興,樣子顯得很莊嚴。

     陳旅長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說:“周大勇同志!告訴你們連隊的每一個幹部,這一仗隻能打好,不準打壞!” 陳旅長走後,李江國跳下掩體,說:“連長,咱們旅長總叫你‘年青的老革命’。

    這外号實在給叫開了。

    ” 周大勇說:“他叫‘年青的老革命’倒好點,一叫‘周大勇同志’,那十回有九回是克我。

    嘿,我算摸透咯!”
戰士們,通夜都在青化砭周圍的山頭上緊張地挖工事,構築火力陣地。

    那些把工事做好了的連隊,便在陣地上演習,修正工事。

    夜裡,你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處處能聽到鐵鍬挖土聲、緊張的腳步聲、短促的命令聲。

    不準高聲說話,更不準抽煙;但是總有人在山頭背後,解開衣服把頭蒙住,悄悄抽煙。

    老戰士都體驗過:一天兩天不吃飯是難受,可是不抽煙喉嚨癢癢得格外難熬。

     戰士們通宵做工事,天麻麻亮,便把工事和大炮僞裝起來。

    白天,隻留少數人監視敵人,多半的人都隐蔽在青化砭東西的大山後頭。

     第二天拂曉,部隊進入陣地,據說敵人先頭部隊,正向伏擊地點前進。

    戰士們爬在工事中,把子彈推上膛,把手榴彈的保險蓋都打開,一個個擺在工事邊。

    他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山溝口。

    一點鐘,兩點鐘,……到了後半晌還不見敵人的蹤影。

    每一個指戰員的心都提到喉嚨門上了,眼睛也望得酸痛。

    啊,出馬第一仗是不是能打準,真是關系太大了。

     太陽趁人不注意像夜裡的流星一樣,嗖地落在西邊山線上。

     陣地上那些戰鬥經驗滿多的老戰士:像李江國,馬全有,馬長勝都急得直跺腳搓大腿。

     王老虎口裡噙着小旱煙鍋,蹲在工事裡,不聲不吭。

    看來,他粘粘糊糊的,像是天塌下來也休想讓他着急似的。

    他眯着眼,瞅着自己的嘴邊的小煙鍋。

    像是他那五寸長的小煙鍋有說不清的妙處,他正在集中注意力研究它。

     戰士甯金山心神不安地問王老虎:“一班長!你說,這裡離延安才幾十裡路,咱們好多萬人趴在這裡,敵人就不知道?”王老虎眼睛不離自己的小煙鍋,慢騰騰地說:“哼,忙什麼哩?心急吃不成熟飯。

    你要懂得:咱們耳靈眼亮,敵人呢,是聾子瞎子。

    ” 甯金山怯生生地說:“班長!兄弟參加咱們解放軍還不上一個月,可是提起打仗倒不外行……”他看王老虎穩堰堰地磕着小煙鍋,就想不透:為啥王老虎他們就相信敵人一定來?照他的想法,這一仗不準能打上。

    國民黨的隊伍打仗,也精得很,他還能睜大眼睛朝刀刃上踏?再說,國民黨的隊伍都是美國人出主意指揮,帶很多美國大炮,厲害得多呢!甯金山擡頭看看天空敵人的偵察機,他不光對這次戰鬥沒有心勁,就是他跟上人民解放軍一直打下去,會打出什麼名堂,心裡也很嘀咕。

     馬全有不知為了什麼事情,一下子就給冒火啦。

    他瞪着虎彪彪的眼,左臉腮上的一條寸把長的傷疤也變紅了,喊: “你窮叨咕什麼?我拔掉你的舌頭!” 甯金山一看馬全有那兩隻眼角下吊的眼,以為馬全有沖他發火。

    他心裡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猛的,馬全有旁邊一個戰士氣鼓鼓地說:“怎麼的,你倒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好,咱們支部會上見。

    ” 甯金山知道馬全有跟那個戰士争論啥事情,跟自己無幹。

     他松了一口氣,心裡熨貼了。

     這當兒,太陽快落山了。

    紅彩霞把連綿起伏的山頭,染得紅豔豔的。

    成千上萬的烏鴉飛過天空。

    戰士們嘁嘁嚓嚓地說,烏鴉是世界上最敗興的東西! 來上鈎的敵人,還是無影無蹤! 第三天夜間四點鐘,部隊又往青化砭的山頭上爬。

    山坡上,左一路右一路的隊伍,插來插去,除了戰士們的腳步聲和刺刀磕碰手榴彈的響聲外,一切都靜悄悄的。

     部隊四點半進入陣地。

    趙勁在電話中和旅指揮所聯絡罷,坐在一個小土洞裡抽煙。

     團參謀長衛毅順垅坎走過來。

    他老是興頭挺足的,像是他有使不盡的精力,用不完的心勁。

    他彎下腰鑽進團指揮所的掩蔽部,一條腿跪在地下,立刻就給各營打電話,要他們檢查戰鬥準備工作。

    他放下電話耳機,說:“團長,楊主任說他到一營去了。

    ”說罷,他叫來一參謀跟電話排長,吩咐了些事情,又對趙勁說:“團長,我到彈藥所去檢查一下,十分鐘就回來。

    ” 趙勁沒吱聲,心想:讓他去吧,衛毅這樣人是不會讓自己有一分鐘閑空的。

    趙勁走出掩蔽部,順垅坎向北走去。

    有的戰士在挖防空洞,有的用樹枝僞裝工事,有的低聲談話,有的背靠垅坎拉鼾聲。

    猛然,趙勁看見遠處有手電閃光,他罵: “這不是成心給敵人通消息?倒楣的家夥!”就朝那閃光的地方走去。

     戰士們蹲在潮得濕漉漉的工事中,從半夜趴到拂曉,從拂曉趴到太陽露頭。

     “今天,就看今天了!”戰士們都這樣擔心地想。

    他們那缺乏睡眠的臉上,罩上一層焦慮的氣色。

    指揮員們,有的長久地望着樹影,樹影像是根本就不動;有的盯着手腕上的表,時針、分針就像睡着了。

    時間,在人們無限焦慮中,仿佛就壓根兒不行進似的。

     “達達達達……轟!轟!”猛然,青化砭通向延安東川的溝口那邊,傳來槍聲跟手榴彈爆炸聲。

    戰士們全都擡起頭,伸長耳朵,渾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了。

    大夥驚疑地互相瞧着,誰也不說話;可是各人心裡都在猜測:糟糕!大概敵人跟我們的偵察員們幹起來了,大概敵人發覺了我們埋伏的部隊。

    嗨,敵人就在青化砭溝口,勝利看起來很近;可是呢,勝利像是還在千裡之外似的! 太陽打東邊山線上升起了一竿子高。

    延安東邊的大川道裡,死沉沉的不見人的蹤影。

    風不吹樹不搖,天地間的空氣,像是凝結起來永不流動了。

    遠處的天空,影影糊糊的有幾架敵人飛機在繞圈子,大約是偵察什麼哩。

     延安東川,離青化砭南溝口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村子。

    村子裡的老鄉們都跑光了。

     這工夫,從小溝岔走出來一位叫李振德的老人,手裡提着像短棍子一樣的旱煙鍋,朝村裡走去。

    他六十來歲,身材高大,肩膀挺寬,方臉上的顴骨很高,長長的眉毛快要蓋住那深眼窩了。

    花白的胡子随風飄動。

     前四五天,每天麻麻亮,村子裡的人就上山躲敵人,上燈時光才回來。

    李振德不信敵人能占延安。

    家裡人白天上山躲藏,他總不去。

    過去的經驗,他反過來調過去思量了好多遍:敵人進攻了幾回邊區,哪一回可打進來過?三月十九日那天,人家傳言送語:敵人當真占了延安。

    他說:“延安是好占的地方?那是咱們毛主席住了多年的地方啊!”村長給他講了我軍退出延安的情形,他還說:“土地革命那一陣,你還吃飯不知饑飽哩!年青人,沒經過陣勢。

    你呀,淨聽那些逃難的人瞎說亂道!”話是這麼說,究其實呢?李振德從聽到敵人占了延安的消息,就成天價坐在村邊崖畔上,望着大川裡的道路。

    往日,那條路上車馬來往,行人不斷,直到後半夜,還能聽到馱炭駱駝的鈴铛聲。

    如今呢,那一溜一行逃難人用雙腳*#起的霧蒙蒙的灰塵,遮住了人民政權帶來的一切繁榮景象。

    他整夜,前後思量合不攏眼。

    一鍋煙的工夫,他就成十次心問口口問心:“我們土地革命那陣兒可有幾根爛槍呀!如今,我們氣勢多大啊!白軍敢來?它能招架得住?”他再瞧瞧自己多年來血一點汗一滴置買的盆盆罐罐,鍋竈農具,這麼,他對目下的時勢,就盡從好的方面去看、去想。

     昨晚間,他的大兒子李玉山托人捎來口信,要他跟家裡人一道上山躲敵人。

    李振德心動啦:“玉山說要躲,可就要躲。

     他呀,很精明,謀慮事情總沒差錯。

    ”他對他的大兒子有一種特别的信任。

    李玉山在上川當區長,去年冬天因為工作努力得了獎。

    那時節,李振德捋着胡子向人誇:“我家幾輩子人,就數玉山有出息。

    從我往上數三輩,都是黑肚子,‘李’字好歹認不來。

    玉山嘛,還能扛起竹竿胡畫劄。

    土地革命那陣兒,玉山跟上我們赤衛軍拾子彈殼哩。

    如今,這後生倒當了模範區長啦!” 今天臨明,李振德打算跟上家裡人上山躲敵人。

    他正要起身,自己部隊上的一個偵察員跑來,請他作向導。

    還說有點要緊事情,千萬請他老人家勞累一趟,不要推辭。

    李振德一聽,躁了:“請我帶路?革命倒像是給旁人革哩!你聽着,我老漢多會都是把公事放在私事前頭的!” 偵察員笑着說:“對,對!算你老人家對革命有認識。

    走吧!” 李振德臨出門的時光,他的老伴說,家裡人去北山躲敵人。

    可是他返轉來,在北山沒找見人影。

    想必是敵人沒來,家裡老老小小也沒出來。

    他這樣推想,毫沒道理。

    但是他那熱窯暖炕,吸住他的想法,腿不由人就向家裡移。

     他走到離延安東川姚店子村還有三四裡路的地方,頭發一根根地直立起來。

    我軍撤走了,敵人還沒來,像那戰争中常見的真空地帶一樣:這裡空蕩蕩的,看不見煙筒冒煙,聽不見雞叫狗咬,沒有活氣!他走在這地區,心裡發毛,仿佛這裡每一秒鐘都可能發生天崩地塌的禍事。

    他對自己的膽怯勁生氣:“太平日月把人嬌慣壞啦!” 他走了二三裡路,進了自己的村子。

    村當中的崖壁上新刷上了鬥大的字:“共産黨萬歲!”“不做亡國奴,不做蔣介石的奴隸!全邊區的男女老少,武裝起來,消滅敵人!”“堅壁清野,餓死敵人,困死敵人!”村子裡打掃得很幹淨,四處都光溜溜的,連一根柴草棒也沒有了。

    他想,就讓那千刀萬剮的賊來把窯洞背走吧!他正朝自個的家門走,聽見飛機怪叫着從頭皮上擦過去,接着就是轟轟的爆炸聲。

    姚店子村起火了,黑煙冒起了!姚店子村正西五十裡就是延安城。

    他望着延安的上空,那裡灰蒙蒙的。

    但是,他覺着延安這一陣兒也是火光沖天。

    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什麼日月……唉……毛主席……毛主席,你該不會遇到什麼兇險吧!”他昏花的老眼中,流下了淚。

     如今,幾十年的生活,都從他腦子裡閃過:舊社會熬長工……十一年當中隻吃過二斤白面……還有那一件穿了二十一年的破棉襖……那時節,他常對自己的老婆說:“唉!咱們是兩個肩膀擡着一張嘴的窮漢。

    多會兒,咱們有了一塊地,那就死了也埋不到河灘裡啦!”以後陝北“紅”了,他家分下了土地、牛、羊。

    他起早搭黑地死熬苦受,慢慢的日子過的有了眉目。

    自己這邊區,也一年強似一年……沒有饑餓讨飯的人,東西丢到路上沒人拾……他心裡念叨:“如今,唉!這好日月要完結了嗎?舊社會又要來折騰人?世道又要翻個過?河水就能倒過來流?” 他正心慌撩亂地尋思着過去和目下的事,正在看那空寂、凄涼、叫人無法安身的家園,猛的,他的小孫子拴牛跑回來。

    小拴牛呀,跑得過急,上氣不接下氣,圓胖胖的小臉漲得紅彤彤的。

    他說:“爺爺!你教我好找呀!快,快到後山上去。

    這一陣還敢在村子裡蹲!” 李老漢搖頭。

    他覺得眼花、腿軟,十分疲勞。

     拴牛拉着老漢的手,說:“爺爺,你聽不見?前川裡槍打得啪、啪的!快到後山上去,後山上有咱們的隊伍。

    ” 李老漢眼裡閃閃發光,說:“+H,咱們隊伍不是朝東走啦?北山上當真有咱們的大隊人馬?” “就是嘛!人馬可多啦!” 李老漢說:“那就有救啦。

    拴牛,你媽這個人真固執!我給她發咒賭願地說,教她不要打發你胡竄亂跑。

    她呀,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李老漢邊走邊說:“我是眼看要咽氣的人啦!死,也死不到自己的炕上了!這是什麼兇神惡煞來作踐人?”他不停地回頭望着自己的窯洞,望着那窯洞上邊每年挂包谷棒子和辣子角的地方。

    啊,那窯洞看見過受苦人的傷心淚,也聽見過莊稼漢的歡笑聲。

    啊,那祖祖輩輩住過的窯洞,目下是這樣叫人見愛,難割難舍! 李老漢和拴牛還沒離開村子就聽見槍聲:“吧——古—— 吧——古——吧吧……”跟着槍聲來的就是喊聲,馬的嘶叫聲,分不清有多少人馬。

    這個像死了一樣的山莊子,翻騰起來了。

    樹上宿着的各種鳥兒,也被驚吓得在天空亂飛。

     敵人搜索部隊進了村。

     跑是跑不脫啦!李老漢拉上小孫子拴牛,趕快跑回自己的窯洞,用石頭死頂住門。

    他盡力不讓自己的目光和拴牛的目光相遇,何必讓孩子從自己的目光中看出什麼是危險跟災難,什麼是生離和死别! 小拴牛從門縫一瞅,吱哇一聲,像火燒了一樣喊:“爺爺,壞啦!你看,提着槍,捉的雞,準是白軍。

    爺爺,跑不出去,咋辦?”他的心嘟嘟地跳。

    他從前沒有見過白軍,他想不來這些鬼會帶來什麼禍事!隻覺得害怕,恨不得藏在老鼠洞裡去。

    李老漢眼睛瞪起,怪怕人的。

    他說:“瞅什麼哩,窩到竈火角裡去!” “爺爺……”李老漢用手威脅拴牛,不讓他吭聲。

    外面又“啪”地打了一槍。

    拴牛渾身打顫:“爺爺!跑不出去,咋辦?” “‘咋辦,咋辦,’你悄悄的!事到如今,就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跑不了就按跑不了的辦!拴牛,北山上有咱們的大隊人馬哩,這幫鬼糟蹋不長。

    拴牛,遇見白軍,可千萬不能說後山上有咱們的隊伍。

    記牢,拴牛,千萬不能給敵人說實話。

    你說了實話,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李老漢覺得一切難逃的災禍已經壓到頭上的時候,反倒心裡平靜了。

    他凜然地坐到炕邊,把一根拐棍放在兩腿中間,支着下巴,胡子顫動着。

     拴牛兩顆吃驚的黑眼珠都辘辘地轉。

    他越來越怕,可是還想不開那些可怕的事情,到底怎樣可怕。

    “爺爺……”他緊緊地抱住爺爺的腿。

    像任何小孩子一樣,他覺得有他的爹娘或是爺爺保護他,就有天大的禍事,他也不應該害怕。

     爺孫倆正說話間,喀察一聲,門給踏開了,進來六七個橫眉豎眼的敵人。

    這幫敵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粗,有的精瘦;個個都滿臉灰土;戴着葫蘆瓢似的棉帽子,穿着挺新的黃布軍衣。

    有的端着“中正式”步槍,有的端着美式沖鋒槍,看起來,又兇又橫。

     “出去!有話要問!不走?老子要開槍了!”敵人臭罵、吼叫;槍托碰着門闆,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刺刀在李老漢眼睫毛下邊亂晃。

    李老漢覺得眼前一團黑,天昏地暗。

    他用手扶住牆,站着。

    有幾個敵人竄到窯後邊,鍋架打翻了,破豬食盆子的底兒朝天了。

    破酸菜甕給打破了,甕裡的水像黑血一樣流出來。

     李振德咬緊牙關。

    他知道,這幫惡煞,不折磨死你,就不會饒你。

    可是,眼前,恥辱比死亡更可怕。

    他恨自己年邁力衰,要是十幾年以前,早就撂倒幾個敵人啦,至少也一命換一命。

    他輕蔑地盯着敵人,仿佛在說:“你們把眼睜開,這裡的人,這裡的人是跟上共産黨,用菜刀砍出了個陝甘甯邊區的人。

    ” 敵人搜索連的排長,揪住李老漢的衣服領子,前拉後推地吼喊:“老百姓都鑽到哪裡去了?” 李老漢不停地喘氣,頭顫動地說:“啊……啊……你問老百姓麼?……跑賊去了!” 敵人排長問:“媽的,跑什麼賊?” 李老漢長一口短一口地呼吸。

    他用那昏花冰冷的眼,瞅那些腰裡纏着包袱的強盜,說:“不曉得!” 敵人排長賊眉溜眼地到處看了一陣,臉上的氣色緩和了一點,問:“這村子周圍有沒有土匪?” 李老漢說:“什麼土匪?我們邊區這十來年,不要說土匪,你就把金子丢到大路上,也沒有人拾!” 那個敵人龇牙咧嘴地罵:“你裝什麼糊塗?老子問你哪裡有共軍,有八路軍?” 李老漢一隻手背着,一隻手扶住牆,說:“啊,八路軍麼?兵行鬼道嘛,咱們老百姓說不來!” 話沒落點,一群強盜就吓喊、臭罵,槍托拳頭落到老漢頭上、身上。

    …… 拴牛拉着李老漢,尖喉嚨啞嗓子地哭喊:“爺爺!……”李老漢扶住牆想爬起來,但是兩條腿軟酥酥的不由自主。

    他爬起來又倒下去,頭昏眼花,天也轉地也動。

    他咬住牙,又強打精神站起來,扶住孩子的肩膀,說:“拴牛,死,也要站起死,拴牛,扶我一把……爺爺是黃土擁到脖子上的人了,舊社會新社會都經過了。

    拴牛!爺爺活夠了!”他顫巍巍地站着。

    繃着嘴,嘴邊一條條的折紋,像弓弦一樣緊;胡子顫動。

    他那很深的眼窩裡射出的兩股光是兇猛的,尖利的,冰冷的。

    站在他面前的幾個敵人,在他的眼光威逼下,都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

     那個敵人排長吼叫:“來!把這個老家夥捆起來!” 一霎時,李老漢被五花大綁捆起來。

    拴牛緊緊地抱住爺爺的腿。

    李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