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顧老師說他有一個老友,特别擅長畫荷花,荷葉間的風都畫得出來。

    倘若能有他的兩幅荷花,挂在店堂裡,壁上就有了水氣,增色許多。

    不過,顧老師又說,這老友脾氣孤介得很,也是遭遇所至。

    老友原本住在上海,在一個機關裡做文員。

    反右的時候,為别人抱不平了,說了幾句公道話,就定為右傾。

    要放在别人身上,也就認了,可他偏不。

    生氣辭了公職,攜家眷回到老家周家橋。

    夫婦倆都到前清鎮小學教書,老友又做了校長,直到退休。

    如今小孩都大了,出去做事了,他們老夫婦還住周家橋老宅裡,過着隐居的生活。

    說來,已經許多年未見,求不到畫,見一面也好的。

    于是,下一個星期天,女婿小季,到菜市場約了一條周家橋過來賣菜的船,顧老師帶了秧寶寶,還有小毛,一同搭船去周家橋看望老友了。

     一早起,閃閃就開始打扮小毛和秧寶寶。

    小毛穿成一個外國的少爺:鵝黃色的毛衣,束在吊帶西裝長褲裡,一雙铮亮的皮鞋,頭戴一頂花格貝雷帽。

    秧寶寶頭發打散開,發筒卷緊了用電吹風吹,放下來就有了波浪。

    然後從最底下掏出兩绺頭發,各編成細細的辮子,翻出來,攏住頭發,再合成一股,别一個大大的花綢結,穿一條西洋紅格子呢裙,齊膝的白長統牢不可破,紅皮鞋。

    因怕河上風冷,閃閃拿出自己一件線鈎镂花衫,讓她罩在外面。

    閃閃雖然沒有說,可人人看得出來,她是不想叫那上海出身的老友以為他們鄉氣。

    顧老師也換了幹淨的衣服,擦亮皮鞋,頭上戴一頂米黃窄沿帆布帽。

    準備的禮物是一壇花雕酒,四封雲片糕,一方火腿,一個竹制的筆架和筆筒,還有顧老師的一幅字,因曉得老友是清閑淡泊的性情,寫的是一個“竹”字。

    李老師則叮囑兩個小孩,不可說“翻船”,“倒竈”,諸如此類叫船老大不高興的話。

    彼此間亦不可吵嘴鬧氣,叫外人看笑話,笑話李老師家裡出來的人沒規矩。

    小毛呢,要拉着姐姐的手,秧寶呢,也要曉得照應弟弟。

    這麼叮囑着出門去,一老二小,十分光鮮地上了路。

     船是停在老街橋下的埠頭。

    略等一會兒,老大便到了,擔着出空的竹筐,兩個摞在一起,塞在船篷最裡面。

    然後,展開一張新席子,鋪在篷下,顧老師坐裡面。

    外面,依了顧老師的腿,坐兩個小孩,篷隻遮到一半頭上,反正小孩子不怕曬。

    老大自己翻轉身,面對面船頭。

    赤腳往橹上一踩,手裡的槳一橫,船離了埠頭。

     老大看上去就像又一個公公,一個略微年輕和健壯的公公。

    樹根樣盤根錯節的手和腳,褐色的皮膚,眼睛在眉棱底下發光,固執地閉着嘴,小孩子都有些怕他。

    因此,秧寶寶和小毛都很老實。

    過橋洞時,和别人家船屏住,那年輕的老大搶了他的先,他罵人的話也與公公一樣:格賊娘養的賤胎!因是星期天,四鄉到華舍來的船比較多,又有兩條賣水的大船從鑒湖裡過來了,河道裡便擠擠挨挨的,出不去也進不來。

    有一陣子,滿河裡都是船。

    老大們喪氣地說:不走了,溫一壺老酒來吃!一邊說氣話,一邊還是左騰右挪,慢慢地活動了。

     船上罩了一層水氣,所以,岸上的聲音,便被隔開了,聽起來嗡嗡的。

    那些低矮的房屋,此時坐在船上看,也需仰視着,屋檐幾乎伸到河面上來了。

    新洗晾的衣服,滴滴答答濺着水珠,濺到船上的客人臉上。

    後來船出去了,河道便開闊了一些,也不是太開闊,兩邊的岸還是近的,架上的葫蘆老了,黃了,打在一起,聲音是“空空”的。

    太陽高了,河面上的霧氣一下子全收起。

    就像從水裡面升上來的,鴨鳴陡地響了,含了一種金屬的嚓嚓聲,嘩啷啷的,遍地皆是。

    緊接着,遠處的機器聲就蓋了過來,是比較密集和沉悶的轟鳴,還有電夯聲,夾在裡面,打着重節拍。

    一時間,萬物齊鳴。

    陽光也亮了一成,化作千萬根金針,紮在水面上,爍爍地搖晃。

    船就從金針的氈子上劃了過去。

    這般喧嘩中,槳的嘎吱聲,依然耿耿地穿透出來,一節一節地向前走。

     河道,寬一時,又窄一時,亦有船開對頭,交錯而過。

    是機動船,馬達轟響着,船上架着八仙桌,桌上擺了糕點,貼了喜字的大花瓶;桌下是成箱的啤酒,飲料,成盆的魚,肉;穿了新衣的男女老少分坐在前後,是一家辦事情的。

    船下的水清些,幾乎看得見水草,有魚在草叢間遊,伸手一撈,卻是一片塑料袋。

    隻得又放回水中。

    船身搖了脾氣,老大正過臉,眉棱底下的眼睛,瞪了瞪對面兩個小孩。

    小毛就向秧寶寶身邊縮了縮,秧寶寶則對着老大的眼,心裡說:怕你!老大的臉又偏過去了。

    前邊一個埠頭上,立了一個男子,腳下放了一架車轅,等老大慢慢将船靠過去,就并力提起車轅走下台階。

    然後老大立起來,兩人一人一頭,将車轅擡上船,放下,正抵着秧寶寶的腳。

    那人直起腰,摸出煙來敬老大,老大接過一支,夾在耳後,那人又取出一支夾在老大另一個耳後,回過頭還要敬顧老師,顧老師搖搖手謝辭了。

    于是那人便上岸去,船又離了埠頭。

     現在,老大的一邊一個耳朵各架了一根香煙,好像耳朵上又長了一對耳朵,就變得不那麼兇惡,而是有些滑稽。

    可小毛還是怕他,一動不動。

    秧寶寶可不管他,從船幫俯身下去,将手浸在水裡。

    被太陽曬暖的水滑絲絲地從指間溜了過去。

    因為車轅壓了船,船并不晃動,老大也沒有看他們。

    所以,小毛也學着去劃水了。

    這樣,就可感覺到船速,其實并不像看上去那麼緩慢。

    前邊又有一個埠頭立了人,身邊是幾壇老酒,上了船,再接着走。

    走過一帶寬闊的水面,忽然,耳根“刷”地靜下來,機器轟隆,鴨鳴,全都止了。

    前邊,兩岸相近處,柳樹幾乎攜起手來,底下是一彎石橋。

    周家橋到了。

     此時,可聽見漿下的水聲了,嘩嘩的,一股一股,船進了岸間。

    有清脆的剪聲――剪螺蛳的尾巴。

    船靠在一個埠頭,顧老師與老大交割了船錢。

    正在淘米的女人欠了身子,讓船上人上岸。

     近午時分,岸邊木廊下,聚了幾個人,在看盆裡的活魚。

    顧老師帶了兩個小孩,走進一條巷子。

    巷子一側拉出一個涼棚,底下擺着肥皂,草紙,火柴,膠鞋一類雜物,店主在棚下捧一大碗面吃。

    石闆路就好像用墨線勾過一般,黑是黑,白是白。

    有女人拎了醬油瓶迎面來,問他們找誰家。

    顧老師告訴她,女人“哦”了一聲繼續走自己的路。

    顧老師帶他們從巷口拐過去,進了又一條橫巷。

    巷口是個裁縫鋪,窗戶裡望進去,隻見一桌面的布料,上面放了一把木尺,還有一塊滑粉,裁縫跑出去了。

    這條橫巷的盡頭有一扇鐵皮門,門口覆了些藤蔓植物,那老友就住在裡面。

     老友其實算得上顧老師的老師,要比顧老師年長,卻不讓顧老師叫他老師,說無以為授,何以為師?顧老師就在他的名字“仲明”後加一個“公”字,為“仲明公”,表示敬意,聽起來就像一個古人。

    事實上呢?老友要是古人,也是個古代的種田人。

    他是橫寬的身闆,臉形也是橫寬的。

    吊梢眼,平顴骨,短鼻梁,與本地人的臉不太一樣。

    關于這個總是,老友是做過一番研究的。

    他查證道,曆史上此地曾經有過北人遷徙過來。

    應該是元代,忽必烈打天下,蒙古人進了中原。

    《南村辍耕錄》裡,曾經記載過這樣一件事情。

    延佑年間,蒙古大官來到浙江巡察,此地的蒙古移民,訴苦說水土不服,要求安排去别處居祝因為這些移民全是叛黨,所以蒙古大官便不客氣地拒絕了。

    老友自稱就是這幫人的後代,并且說,凡是能從遷徙中傳下來的血脈,必是非常強壯。

    果然,老友他特别健碩,皮膚發出桐油的光澤,花白頭發推得極短,顯露出巨大的頭顱,卷起來的白襯衣袖口裡,伸出的小臂,肌腱結實有力。

    要不是耳聾,真看不出他是七十多歲的老者。

    也因為耳聾,他說話就很響,那嘹亮的喉嚨,就又忒不像老人了。

     就這樣,顧老師和老友吊了喉嚨叙舊,隔院聽了會以為在吵架。

    秧寶寶和小毛坐在一邊吃花生,喝炒米白糖茶。

    老友的老太在竈間炒菜。

     老友家的這個院落是從大院裡隔出來的一個小偏院,另外開了門,裡面的格局就有些繞。

    門朝西,進去,走過一個極窄的過道,朝北拐,拐進一個低矮的門洞,頂上是誰家的屋,聽得見咚咚的腳步響。

    要是有興趣,踩一個凳子,仰起臉,眯眼從頂上的木闆縫裡看,能看見那走路人穿的什麼鞋襪。

    走出去,再朝西過一個門,便見有一個小小的,三步深,五步寬的院子。

    院子後面,是兩間東廂房。

    這就是老友家的院子了。

    院子雖然小,花草卻很茂盛,種的最多是藤蔓植物,爬得滿壁滿牆,中間偶有一些花朵,粉紅的薔薇,粉紫的紫藤。

    院中央,有一個大石鼎,内外都布了綠苔,裡面養了金魚。

    秧寶寶和小毛,吃喝完了,就過來看金魚。

    小毛一直貼着秧寶寶,秧寶寶也由他去,好像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顧老師又不管他們,就剩了這兩親人,要相依為命了。

    看一會兒金魚,老友的老太倒過來找他們,端了半淘籮毛豆,請他們同她一起剝毛豆,一邊給他們講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講的是紹興人到上海,看見外國人欺負黃包車夫,飛起一腳,正踢在外國人心口窩,當場吐血,躺倒。

    這時候,紅頭阿三,就是印席巡捕趕到,将紹興人捉進巡捕房。

    巧得很,當班理事的正是一位紹興師爺,一對口音,兩人對上了,立即起了同情心,決意要放他,就問道:你可曉得三十六?紹興人一聽,就明白了,不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嗎?連忙回答:三十六我曉得的。

    紹興師爺一拍桌子:把三十六替我喊來!立在旁邊的巡捕,以為紹興師爺是讓他去找同案犯,就讓他走了。

    事後,師爺反倒有理了,問那紅頭阿三:人呢?怎麼不回來了?去尋啊!這是第一個故事。

    第二個故事,也是講紹興人到上海,不過,這次到上海的,是一個師爺。

     紹興師爺想到上海去玩玩,開開眼界,這天就去了。

    身穿土布長衫,腳穿布鞋,頭戴秋帽,在馬路上逛來逛去,看見了許多新奇東西,不知不覺就以了中午。

    來不及回親戚家中飯,就走進一片二層樓的面館,上了二樓,挑了個雅座。

    一位堂倌過來問他吃什麼,他說吃碗陽春面。

    堂倌本來就看他土氣,又聽他是吃陽春面,立即趕他下去。

    原來有一張公告,上面寫明,吃大肉面,樓上雅座請,吃陽春面,樓下請。

    紹興師爺再看一遍,發覺公告上并沒寫吃小肉面應坐何處,因此,他就搬條闆凳,橫在樓梯中間坐下,聲稱來吃小肉面,把顧客全堵在樓梯兩端。

    不讓他堵,他就講他的道理,結果扭進了衙門。

    審判官也以為他的道理對,把老闆判打四十大闆。

    從此,上海人再不敢小看紹興人了。

    這是第二個故事。

    待要講第三個故事時,老友在那邊叫道:老太婆,上酒來! 老友喝了半斤黃酒,便起身離桌,到另一張臨窗的案上,鋪開了紙。

    顧老師曉得老友是要作畫了,也跑過去,替他研墨。

    小孩子本來吃飯就沒耐心,這時候就跟着過去,立在一邊看。

    此時,老友的臉膛紅通通的,眼睛潮亮。

    他從筆架上挑了一支粗筆,硯台上一滾,将顧老師磨出來的那點墨汁全吸進去了。

    先停着,那墨因為濃,并不往下滴,隻是将筆毫漲得發鼓。

    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一送筆,紙上一團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