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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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她的天下了。

    還是北邊的傭人好。

    廚房裡有些閑人來來往往,更不方便。

    " 她比他們哪一房都守舊。

    越是歧視二房,更要争口氣。

     半夜了,還一點風絲都沒有,她坐在窗前篦頭,樓窗下臨一個鴿子籠小弄堂,一股子熱烘烘的氣味升上來,緩緩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噴。

    一種溫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氣濃膩些。

    小弄的肘彎正抵着她家樓下,所以這房子便宜。

    現在到處造起這些一樓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裡從來沒有這樣擠,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論磚頭木頭都結實些,沉得住氣,即使臭也是糞便,不是油汗與更複雜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蓋着這層暖和的厚黑毯子,聲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

    也說不定是在街上,這麼許多人七嘴八舌,弄堂裡仿佛沒這麼大地方。

    她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女人的嚎叫: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沒給人打過。

    我是他什麼人,他打我?了還硬要哭下去的幹嚎。

    先回去再說,時候不早了,你年紀輕,在外頭不方便,有話明天再說。

    音的女人,老氣橫秋。

    這些旁觀者七嘴八舌勸解,隻有她的聲音訓練有素,老遠都聽得見。

     老媽子有點窘。

    "太太,從前老房子花園大,聽不見街上打架。

    " 銀娣正苦于聽不清楚,又被她打斷了,不由得生氣:"老房子自己窩裡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嗳,有話回去跟他講。

    然已經不在這裡。

    "他也是不好,張口就罵,動手就打。

    " 大家還在議論着,嚎哭聲漸漸消逝,循着一條垂直線的街道上升。

    城市在黑暗中成為牆上挂着的一張地圖。

     她從前在娘家常聽到這一類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鄉下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窮人之間似乎并不是壞事。

    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規矩。

    有的來往一輩子,拆開也沒有鬧翻。

    不過一定要大家都沒有錢,尤其是女人。

    不然男人可以走進來就打,要什麼拿什麼。

    把身體給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搶劫。

     她從小生長在那擁擠的世界裡,成千成萬的人,但是想他們也沒用。

     她叫老媽子去睡了,仍舊坐在那裡晾頭發。

    天熱頭發油膩,粘成稀疏的一绺绺,是個黑絲穗子披肩。

    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對過房子的玻璃窗裡。

    就光是一張臉,一個有藍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

    遠看着她仍舊是年輕的,神秘而美麗。

    她忍不住試着向對過笑笑,招招手。

    那張臉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馬上往那邊去了,至少是她頭頂上出來的一個什麼小東西,輕得癢咝咝的,在空中馳過,消失了。

    那張臉仍舊在幾尺外向她微笑。

    她像個鬼。

    也許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來,還躺到煙炕上去,再點上煙燈。

    就連在熱天,那小油燈也給人一種安慰。

    可惜這些煙炕都是預備兩個人對躺着的。

    在耀眼的燈光裡,仿佛二爺還在,蜷曲着躺在對過。

    其實他在與不在有什麼分别?就像他還在這裡看守着她。

     再吃煙更提起神來睡不着了。

    她燒煙泡留着明天抽。

    因為怕上床,盡管一隻隻織出那棕色的繭子,瞌睡得生煙漸漸地淋到燈裡,才住了手。

    這裡仍舊是燈光底下的公衆場所。

    一上床就是一個人在黑暗裡,無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語,兩句氣人的話颠來倒去,說個不完。

    再就是覺得手臂與腿怎樣擺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來。

    翻個身再重新布置過,圖案随即又明顯起來,像醜陋的花布門簾一樣,永遠在眼前,越來越讨厭。

    再翻個身換個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劃出兩道粗白線,筆鋒在膝蓋上頓一頓,照骨上又頓一頓,腳底向無窮盡的空間直蹬下去,費力到極點。

    盡管翻來覆去,頸項背後還是酸痛起來。

    有時候她可以覺得裡面的一隻喑啞的嘴,兩片嘴唇輕輕地相貼着,光隻覺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

    老話說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裡留戀着那盞小燈,正照在她眼睛裡。

    整個的城市暗了下來,低低的卧在她腳頭,是煙鋪旁邊一帶遠山,也不知是一隻獅子,或是一隻狗躺在那裡。

    這天也許要下雨了。

    外面每一個聲音都是用濕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鮮又清楚。

    熟悉的一聲明,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跟着噗咯一聲,軟軟胖胖的,一盆水潑在街沿上,是弄口小店倒洗腳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朗的嗓子,有點女性化,遠遠聽着更甜。

    那兩句調子馬上打到人心坎裡去,心裡頓時空空洞洞,寂靜下來,她眼睛望着窗戶。

    歌聲越來越近了。

    她怕,預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

    他彎到弄堂裡去了。

    她從來沒聽見它這樣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裡一絲絲的沙啞,像竹竿上的梗紋。

    一個平凡和悅的男人喉嚨,相當年輕,大聲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那聲音赤裸裸拉長了,挂在長方形漆黑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