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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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竹簾子映在梳妝台鏡子裡,風吹着直動,篩進一條條陽光,滿房間老虎紋,來回搖晃着。

    二爺的一張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牆上,也被風吹着磕托磕托敲着牆。

    那回是他叫起來,把她救下來的。

    他死了她也沒穿孝,因為老太太還在,現在是戴老太太的孝。

    她站着照鏡子,把一隻手指插在衣領裡挖着,那粗白布戳得慌。

     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惡活,總算給她挺過去了。

    當時大家背後都說:"不知道二奶奶為什麼上吊。

    "照二爺說,那天晚上講了她幾句,因為孩子從廟裡回來受了涼,怪她不小心。

     有人說還是為了頭兩個月家裡鬧丢東西的事。

    還真有傭人說聽見夫妻吵架的時候提起那回事。

     三房是不是給她吓住了,沒敢說出去?三爺如果漏了點風聲出去——他是向來愛講人的:蔔二奶奶靠不住有人信些,因為她的出身。

    她尋死就是憑據。

    是不是因為這罪名太大了,影響太大,所以這話從來沒人敢說?這都是她後來自己揣測的,當時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就連一年以後還不能确定,他們家也許在等着抓到個借口再發放她。

    老太太算是為了她上吊跟她生氣。

    真要是吊死了成什麼話?她在自己房裡養息了幾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這話從來沒提過,不過老太太從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講起來是二爺身體更差了,要她照應。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進香,替二爺許願,包了一隻輪船,連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個人看家。

    可是調兵遣将,把南京蕪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來,代替跟去的人,在宅子裡園子裡分班日夜巡邏,如臨大敵。

    還怕人家不記得那年丢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着二爺抽上了鴉片煙。

    兩人也有個伴,有個消遣。

    他哮喘病越發越厲害,吸煙也過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沒有他做幌子,比較麻煩。

    女人吃煙的到底少,除了堂子裡人,又不是年紀大的老太太,用鴉片煙治病。

     男人就不同。

    其實他們又不是關在家裡,沒有别的消遣,什麼事不能幹,偏偏一個個都病恹恹整天躺着,對着個小油燈。

    大爺三爺因為老太太最恨這個,直到老太太的喪事才公然在孝幔裡面擺着煙盤子,躺在地下吸,随時匍匐着還禮。

     樓下擺滿了長桌子,裁縫排排坐着,趕制孝衣孝帶。

    原匹粗布簇新的時候略有點臭味,到處可以聞見。

    七七還沒做完,大門口的藍白紙花牌樓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寶藍色。

    每天吊客進門,吹鼓手"吱……"一齊吹起來,彎彎扭扭尖利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亂麻似的,并成一聲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紅白喜事兩用的音樂。

    她明知道遲早有這樣一天,也許會來得太晚了。

    她每次看見有個親戚,大家叫她大孫少奶奶的,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大孫少奶奶輩份小,已經快六十歲的人,抱孫子了,還是做媳婦,整天站班,還不敢扶着椅背站着,免得說她賣弄腳小。

    替婆婆傳話,遞遞拿拿,挨了罵紅着臉賠笑。

    銀娣是還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輪不到她伺候,再過兩年也就要娶媳婦了,當然是個闊小姐。

    上頭老是給她沒臉,怎麼管得住媳婦?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兒子媳婦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間沒有她的位子。

     其實她這時候拿到錢又怎樣?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不過等得太久,太苦了,隻要搬出去自己過就是享福了。

    可以分到多少也無從知道,這話向來誰也不便打聽。

    就連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換着管帳,也不見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帳,藉口是二爺要她照應。

    她們也頂多偶爾聽見大爺三爺說起。

    大爺算是能幹,老太太許多事都問他。

    三爺常在帳房裡混,多少也有點數。

    隻有二爺這些事一竅不通。

    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裡東西全都鎖了起來,等公親 本來不便馬上分家,但是這一向家裡鬧鬼,大家都聽見老太太房裡咳嗽的聲音,"啃啃!"第二聲向上,特别提高,還有她的旱煙袋在紅木炕床上磕着敲灰的聲音。

    房門鎖着,鑰匙早交了出去了。

    晚上大爺在樓下守靈,也聽見樓闆上老是磕托一響,是老太太懸空坐着,每次站起來,一雙木底鞋一齊落地。

    銀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