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

關燈
“你再打馬,我殺了你。

    ”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

     楊過來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卷住了莽漢頭頸,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

     那瘦馬模樣雖醜,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

    楊過拉斷了它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着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

    那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持,隻奔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

    楊過見着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将馬托了起來。

    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隻吓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腿就跑,直奔到半裡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 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馬。

    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撫着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随着我便了。

    ”牽着缰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豆麥子讓馬吃了個飽。

    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

     這匹癞馬初時腳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

    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喂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竟似意欲喝酒。

    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

    那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

    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

    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癞馬乘着酒意,灑開大步,馳得猶如癫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實是迅捷無比。

    隻是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癞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它不得。

    這馬更有一般怪處,隻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

    楊過心想這匹千裡良駒屈于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郁郁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

    他本來情懷郁悶,途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

    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

    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

    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不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衆,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

    ”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隻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

    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

    衆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衆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

    楊過也不理會,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雕鳴啾啾,兩頭白雕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

    隻聽得一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

    ”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随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過飯,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

    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甚麼?”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 于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将頭發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

    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癞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

    裝扮已畢,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随着衆化子而行。

    他不牽馬缰,那醜馬自行跟在他身後。

    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隻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

    隻見兩頭白雕栖息在廟前一株松樹上。

    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抛上去喂雕。

    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隻是當時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六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

    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文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着繡花錦緞英雄帶,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衆。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别來……别來安好。

    ”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鹑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衆丐之中也并不顯得刺眼。

    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 “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挂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 “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着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隻見一個少女穿着淡綠衫子,從廟裡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顔若朝華,正是郭芙。

    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隻項頸中挂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

    楊過隻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

    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 楊過也不知英雄宴是甚麼,順口應了一聲。

    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

    ”說着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

    楊過照實說了。

    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

    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

    ”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

    ”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麼英雄?隻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

    ”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 “黃幫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隻怕沒空見你。

    ”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衆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

    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

    做哥哥的給你回禀長老,轉禀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

    楊過連聲稱謝。

    王十三邀他走進破廟,捧出飯菜飨客。

    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冷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鬥然一亮,隻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

    隻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

    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

    ”三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

    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

    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着蹄聲隐隐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

    沿途除了丐幫幫衆,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

    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當下假癡假呆,隻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

    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占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

    王十三引着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裡地,隻見前面數百株古槐圍繞着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

    莊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隻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盤纏這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衆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号铳,鼓樂手奏起樂來。

    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

    衆人都讓在兩旁。

    大廳屏風後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颏留微須,氣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皙,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

    衆賓客悄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婦。

    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着,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

    楊過心想:“原來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

    ”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隻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

    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

    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嬌豔。

    衆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

    ”“這個花朵般的閨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

    ”“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 楊過不願在人衆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

    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發白眉的老道,滿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甯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發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過。

    後面并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着郭靖夫婦、郭芙、武氐兄弟等一一上前見禮。

    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劍俠,姓孫名不二。

    ”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

    ” 那老者道:“正是。

    她是陸夫人的師父。

    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 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靖、黃蓉還低着一輩。

    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

    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

    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

    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