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故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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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麼,卻到這時才來,隻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麼?”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裡。

    ”武三通撲到跟前,将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

    ”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

    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随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裡,領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

    這是座燒酒壇子的陶窯,倒是極大。

    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歎了口氣。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

    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着就來啦!”武三娘适才這一戰已吓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麼?”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裡……” 武三娘當即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

    ”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

    ”說着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着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

    ”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塊錦帕。

    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着一朵紅花。

    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着一張翠綠色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豔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

    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麼?” 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麼不給雙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着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

    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甚麼,隻是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着咱們去不好麼?”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

    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于“紅花綠葉,相偎相倚”。

    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便将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不能避動手自然必輸,卻也不緻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将這錦帕纏在頸中,隻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

    隻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

    她父母生前将女兒托付于他撫養。

    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時大難臨頭,便将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

    陸二娘畢竟舐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将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着罷!”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别接。

    ”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跷,說道:“我将帕兒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隻是點頭。

    武三娘将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麼事,回過頭來,蓦見妻子左頰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着她臉問道:“為……為甚麼這樣?”武三娘伸手在臉上一摸,道:“甚麼?”隻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隻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裡,是不是?不論死活,都給抛出來罷。

    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将你們都燒成了酒壇子。

    ”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麼十年不見,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此時已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

    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态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定道是位帶發修行的富家小姐。

    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隻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衆小兒,見洞邊長着棵碗口粗細的栗樹,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将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

    ”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你好啊。

    ”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并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

     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盡臉面,一世孤單凄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是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

    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幹,隻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将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

     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

    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幹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是遷怒,隻是發洩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随即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

    武三爺,請你讓路罷。

    ”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

    ”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

    ”武三通将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隻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

    ”說着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隻帶得武三通頭上亂發獵獵飛舞。

     她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确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

    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

    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随風飄出,不等他樹幹之勢使足,随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

    武三通見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

    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将她逼在丈餘之外。

    但隻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

    突然間黃影幌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淩空下擊。

    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撞去。

    李莫愁格格嬌笑,踏着樹幹直奔過來。

     武三通側身長臂,一指點出。

    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

    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黏附在栗樹上一般,順着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着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于不敗之地。

    武三通眼見漸處下風,知道隻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将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将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

    ”跟着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将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一個筋鬥翻在栗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

    雙雕撲擊不中,振翼高飛。

    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

    雙雕二次撲将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去。

    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鬥見雙雕分進合擊,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

    她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隻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别怕,咬這惡女人。

    ”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裡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

    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力運雙臂,連人帶樹的将她往空中擲去。

    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給他擲高數丈。

    隻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

    兩枚分射雙雕,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

    雙雕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着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

    武三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

    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于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并不回頭。

    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麼?”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并不是甚麼“惡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

    你姓甚麼?”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

    ” 緩步上前,要去攜她的手。

    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隻公雞,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躍躍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裡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

    ”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麼到我家來?”說着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

    郭芙道:“哼,這樣髒地方,誰愛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将出來,俯身叫道:“三哥,你怎麼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

    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别等郭靖夫婦到來,讨不了好去。

    ”微微一笑,迳自闖向窯洞。

    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别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

    李莫愁笑道:“得罪!”将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别将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褴褛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 李莫愁雙手各抓着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将二女彈開數尺,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

    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處女之身。

    當年與陸展元癡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