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少年英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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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拿捏時刻、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厘毫之差的地步,細如毛發的玉蜂針尚能揮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自是渾不當一回事。

    他拔劍出鞘,與耶律齊聯手雙戰。

     這時酒樓上凳翻擡歪,碗碎碟破,衆酒客早已走避一空。

    洪淩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于小龍女,隻為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被楊過奪去,轉眼便即奪回,仍是逼得楊過落荒而逃,是以雖見二人向她夾攻,心中毫不擔憂,隻是站在一旁觀戰。

    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疊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顔萍叫聲:“不好。

    ”同時上前助戰。

    隻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登時跟跄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緻摔倒。

    耶律齊見妹子受傷,心神微亂,被李莫愁幾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

    李莫愁于惡鬥之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顯是名家弟子,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問道:“姑娘尊姓?尊師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餘,但拂塵說到就到,幌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

    青衣少女吓了一跳,右手急揚,袖中揮出一根兵刃,将拂塵擋開。

    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晶瑩生光,長約三尺,似乎是根牙箫玉笛,心中琢磨:“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 數下急攻,要逼她盡展所長。

    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

    但實在難敵李莫愁那東發一招、西劈一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隻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

    ”張口大叫:“好媳婦兒,我的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這賊婆娘厲害得緊。

    ”四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人人脫不了一個“好”字,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勢确是緊迫已極。

    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苦于臂膀斷折,動手不得。

    他兩人甚有義氣,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卻始終站着不動,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并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淩厲的招術,接着完顔萍也退下樓去。

    楊過道:“耶律兄,這裡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

    ”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機溜走。

    耶律齊道:“好!”兩人并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

    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心中卻大為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若是陸無雙這賤人竟因此逃脫,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跟着追殺下樓。

     衆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

    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兒,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

    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不了。

    ”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隻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沉毅厚重,全然不同于楊過的輕捷剽捍、浮躁跳脫。

    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更是放心寬懷,全力施展。

    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和她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

    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不用半個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雕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風,隻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

    楊過識得這對大雕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雕一起玩耍,心想雙雕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可不願再與他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雕忽左忽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

    原來雙雕記心甚好,當年吃過她冰魄銀針的苦頭,一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搏擊,但害怕她銀針的厲害,一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雕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她怎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

    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着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将過來,隻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

    楊過見了雙雕紅馬,早料到馬上少女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

    隻見她一勒馬缰,紅馬蓦地立住。

    這馬在急奔之中說定便定,既不人立,複不嘶鳴,神定氣閑。

    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更是驚訝。

    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入暮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年歲雖老,仍是筋骨強壯,腳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那知此時已長成一個顔若春花的美貌少女。

    她一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增嬌豔。

    她向雙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

    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苦,受人侮辱。

    你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

    ”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

    隻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

    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

    每匹馬上騎着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

    ”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

    二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

    郭芙叫道:“我也來。

    ”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着,功力雖淺,劍法卻甚是奧妙,心中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

    ”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

    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的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政來向我無禮,若不是忌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

    ”拂塵回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風聲飒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

    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

    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此落,雖非甚麼陣法,三柄劍使将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連環搏擊,将李莫愁圍在垓心。

    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一人,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

    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衆,若是一擁而上,倒是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當下拂塵回卷,笑道:“小娃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而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

     李莫愁左足獨立,長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身,叫道:“淩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

    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随後趕去。

    李莫愁将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潇灑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

    洪淩波則是發足急奔。

    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

     隻有兩隻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飛下搏擊。

    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雕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後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當下上前行禮相見。

     衆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

    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 完顔萍道:“他一個兒走啦。

    我問他去那裡,他理也不理。

    ”說着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了望,隻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并肩而行,走得已遠,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

    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為時雖無多久,但數次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間,已大起敵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将李莫愁趕跑。

    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

    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着。

    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将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隻覺滿腔怨憤,不能自已,眼見完顔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信了。

    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嗎?”突然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隻在荒野中亂走。

    此時他心神異常,隻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卻沒想自己戴着人皮面具,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顔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衆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

    心中混亂,厭憎塵世,摘下面具,隻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饑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

    越行越遠,不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

     他也不知這是天下五嶽之一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

    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鉛雲低壓,北風漸緊,接着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

    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避雪,風雪越大,越是在懸崖峭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難于辨認,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

    他也不在乎,将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身,隻見後面一個人影幌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隻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釣在石上,身子卻是淩空。

    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于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你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裡幹甚麼?”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裡幹甚麼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極的小龍女,卻又無端怪責,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腸千結,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麼?”那人笑道:“你哭甚麼?” 楊過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将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過也不覺有甚麼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

    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跟鬥,仍是好端端的站着。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跟鬥,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跟鬥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麼?”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須發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 “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的乾淨。

    ”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你公公聽。

    ”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

    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

    ”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

    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

    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

    歐陽鋒是我義父,并非師父。

    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是要生氣的。

    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提。

    ”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裡又放聲大哭,叫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