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7章

關燈
第55章 法官的房子俯瞰着一座公墓。

     晚飯後,他和拉裡坐在後門廊抽着雪茄,目送夕陽在山邊漸漸隐去,變成淡淡的橘黃色。

     法官說:“小時侯,我家離伊利諾伊州最好的公墓很近,走走就到。

    公墓名叫希望山。

    我父親當時已60多歲了,每天晚上晚飯後,他都要去散步。

    有時我陪他一起去。

    每當我們路過那個修繕一新的公墓時,他就會說:‘特迪,你怎麼看?有希望嗎?’我回答:‘這裡是希望山。

    ’每次他都放聲大笑,就像第一次一樣。

    我有時想,我們路過那個公墓隻是因為他想和我分享這個笑話。

    他很富有,但他似乎最欣賞這個笑話。

    ” 法官抽着煙,下巴垂了下來,肩膀高聳着。

     他說:“他死于1937年,那時我才十幾歲,我一直很想念他。

    男孩子不需要父親,除非是個好父親,而一個好父親是必不可少的。

    沒有希望,隻有希望山。

    他多麼喜歡那個笑話!他去世時是78歲。

    拉裡,他死得像個國王。

    他坐在我們家最小的房間裡的寶座上,膝蓋上放着報紙。

    ” 面對這樣有些蹊跷的懷舊之情,拉裡不知如何是好,便沒有做聲。

     法官歎了口氣,說道:“不久這裡就會有些動作了。

    就是說,如果你能重新開始供電。

    如果你不行,人們就會緊張起來,趕在惡劣天氣襲來之前開始向南方走。

    ” “拉爾夫和布拉德說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相信他們。

    ” “那麼我們得希望你信任的人是可靠的,是不是?也許那個老太太走了是件好事。

    也許她知道那樣更好。

    也許人們應該自由地自己判斷天空中的光是什麼,樹是否有臉,是否那張臉隻是光和影的把戲。

    拉裡,你懂我的話嗎?” 拉裡老老實實地說:“不懂。

    我沒有把握。

    ” “我在想,在革新抽水馬桶之前我們是否需要先革新那些令人厭煩的上帝和救世主以及永恒之類的事情。

    我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想,現在是否需要上帝。

    ” “你認為她死了?” “她已經走了6天了。

    搜尋委員會沒有發現她的蹤影。

    是的,我認為她死了,但即使現在我也說不準。

    她是個令人驚異的女人,完全不能用常理衡量。

    也許我幾乎很高興她離開的原因,有一條就是我是個非常正常的老守财奴。

    我喜歡每天慢慢地過日子,澆我的花園——你看到我怎樣買回了秋海棠嗎?我對此相當的自豪——讀我的書,為自己的書寫關于瘟疫的筆記。

    我喜歡做這些事情,然後在睡覺時喝一杯葡萄酒,無憂無慮地入睡。

    是的。

    我們之中沒有人想看到兇兆,無論我們多麼喜歡看鬼怪小說和恐怖電影。

    我們之中沒有人真的想看到東方的星星或是夜裡火焰的支柱。

    我們想要和平、理性和墨守成規。

    如果我們不得不在一個老太太的黑臉上看到上帝的話,那一定會提醒我們往意,每個上帝都有一個魔鬼——而我們的魔鬼可能離我們比我們想象的近。

    ” 拉裡尴尬地說:“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他強烈地希望法官沒有提到他的花園、書、筆記和他的睡前葡萄酒。

    他曾樂觀地想象朋友見面的情形,還做了個無憂無慮的提議。

    現在他擔心,是否有可能繼續下去,而不至于聽起來像個殘忍的投機的弱智人。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接受。

    ” 拉裡聞言一震,他坐的椅子吱吱作聲。

    “誰告訴你的?法官,這應該是嚴格保密的。

    如果委員會裡有人走漏消息的話,我們就麻煩了。

    ” 法官擡起一隻滿是老人斑的手,止住了他的話。

    他飽經風霜的臉上兩隻眼睛眨了眨。

    “小聲點,孩子,小聲點。

    你的委員會裡沒有人走漏消息,起碼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有到處打聽。

    不,我說出這個秘密給自己聽聽。

    你今晚為什麼到這裡來?拉裡,你的臉就說出了一切。

    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撲克。

    當我談起我那幾個小小的愛好時,我看出你的臉色暗淡,垂頭喪氣……你的臉上有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樣……” “有那麼滑稽嗎?我該怎麼做,對……看上去很高興……” 法官靜靜地說:“派我到西部去,刺探那片土地。

    不是為這個嗎?” “正是。

    ” “我一直在想,你們要多久才會想出這個主意。

    當然,這非常重要,非常必要,如果自由之邦要得到百分之百的機會生存的話。

    我們并不真知道他會在那裡做什麼。

    他很可能在月亮的背面。

    ” “如果他真的在那裡的話。

    ” “他在那裡。

    他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在那裡。

    千真萬确。

    ”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個指甲剪,開始剪指甲,輕微地啪啪聲點綴着他的話。

    “告訴我,委員會有沒有讨論過,如果我們決定更喜歡那裡怎麼辦?如果我們決定留下來怎麼辦?” 拉裡大吃一驚。

    他告訴法官,據他所知,還沒有人想到過這個主意。

     法官以一種富于欺騙性的悠閑态度說:“我猜他把燈都點亮了。

    你知道,那是有吸引力的。

    顯然英彭甯這個人感到了這一點。

    ” 拉裡冷冷地說:“如釋重負。

    ”法官開懷大笑。

     笑夠了之後,他說:“我明天去。

    我想,我坐羅沃爾。

    向北到懷俄明州,再向西。

    感謝上帝我還能開車!我要一直開過愛達荷州,向加利福尼亞州北部方向去。

    去大概要花兩星期,回來時間更長。

    回來時,可能要下雪了。

    ” “是埃我們讨論過那個可能性了。

    ” “而我老了。

    老人容易發心髒病,也會犯愚蠢的錯誤。

    我想你一定派了備用的人?” “這個……” “不,你不必談這個。

    我收回這個問題。

    ” 拉裡結結巴巴地說:“你看,你可以拒絕。

    沒有人用槍頂着你的頭……” 法官敏銳地問道:“你是在試圖推卸你對我應負的責任吧?” “也許。

    也許我在這樣做。

    也許我認為你回來的可能性隻有1/10,而你帶回有用信息的可能性隻有1/20。

    也許我隻是想用比較好的方式說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

    你可能太老了。

    ” 法官說:“對于冒險來說我是太老了,但我希望對于做我認為正确的事情來說我還并不太老。

    在那裡有一個老太太,她很可能已經悲慘地死去。

    毫無疑問,是受到宗教狂熱的影響。

    但努力做正确的事情的人們總是顯得有些瘋狂的。

    我要去。

    我會冷。

    我的腸胃不太好。

    我将會很孤獨。

    我會懷念我的公墓。

    但……”他擡起頭來看着拉裡,雙目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也會很聰明的。

    ” 拉裡說:“我想你會的。

    ”他感到淚水在眼角打轉。

     法官問道:“露西怎麼樣?”他顯然不打算再談論關于他的行程的話題。

     拉裡說:“很好,我們都很好。

    ” “沒有問題?” “沒有,”他想起了納迪娜。

    上次看到她時她的絕望無助仍然深深的困擾着他。

    她曾說,你是我最後的機會。

    奇怪的話,簡直像要自殺。

    怎樣才能幫助她呢?心理治療?這是個笑話,他們最多能找個獸醫。

    現在就連祈禱電話都沒有了。

     法官說:“你和露西在一起很好,但我猜測,你在為另一個女人擔心。

    ” “是的。

    ”接下來的話很難說出口,但對别人說出心裡話使他覺得好受些。

    “我想她可能在考慮,那個,自殺。

    ”他一口氣說道:“那不僅僅是因為我,别以為我覺得哪個女孩子會因為得不到性感的拉裡·安德伍德而自殺。

    但她照顧的那個男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想她感到孤獨,再沒有人依賴她了。

    ” “如果她的抑郁心情越來越嚴重,變成了長期反複的情況,她确實有可能自殺。

    ”法官說話時的淡漠令人心寒。

     拉裡震驚地看着他。

     “但你隻能做一個男人,”法官說,“不是嗎?” “是的。

    ” “而你已作出了選擇?” “是的。

    ” “你的動機是好的?” “是的。

    ” “那就堅持到底。

    ”法官滿足地說。

    “看在上帝份上,拉裡,做個大人。

    不妨有點自以為是。

    天知道,太過分地自以為是很讨人嫌,但稍有一點是絕對必要的!你的靈魂需要這個,就像盛夏時皮膚需要曬個夠一樣。

    你隻能管好自己的靈魂,而時不時還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心理醫生甚至連這都要質疑。

    做個大人吧!你的露西是個好女人。

    照顧好你自己和她的靈魂就行了,還想承擔更多的責任就是貪多嚼不爛,而人們總是因為貪多嚼不爛而倒黴。

    ” “我喜歡跟你說話。

    ”拉裡說,他聽到這種露骨然而睿智的話既驚異又覺得有趣。

     法官平靜地說:“那一定是因為我說的正是你想聽到的。

    ”然後他又說:“你知道,自殺有很多種方法。

    ” 不久之後,拉裡将以痛苦的心情回想起這句話。

     第二天早上8點15分,哈羅德的卡車離開灰狗車站,回泰伯梅薩地區去。

    哈羅德、魏查克和另外兩個人坐在卡車後座,諾曼·克羅格和另一個人坐在前面。

    在百老彙和阿拉鋒路的交叉路口,一輛嶄新的羅沃爾慢慢向他們開過來。

     魏查克揮揮手,喊道:“法官,你去哪裡?” 法官穿着羊毛襯衣和馬甲,看上去很可笑。

    他把車開了過來,和藹地說:“我想大概是今天去丹佛。

    ” 魏查克問:“你開這個能到那裡嗎?” “我想如果我避開大路就能到。

    ” “你要是路過X-級書店,幹嘛不帶回來一卡車呢?” 這句俏皮話逗的每個人都大笑起來。

    連法官都笑了,但哈羅德卻沒有笑。

    他今天早上好像沒有休息好,看上去萎靡不振。

    他确實幾乎一夜沒睡。

    納迪娜人如其言,他頭一天晚上實現了許多夢想。

    他已經在盼望着今晚。

    魏查克的俏皮話僅僅讓他微微一笑,因為他已經有了第一手經驗。

    他離開時納迪娜還在睡覺。

    他們2點左右睡着時,納迪娜說要看看他的賬本,他對她說想看就看吧。

    也許他讓她掌握了自己,但他搞不清了。

    不過那是他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東西,決定性的因素是他的欲望——不如說是他的需要。

    他需要有人看他的好手藝。

     克羅格從卡車駕駛樓裡探出身來對法官說:“你小心點,好不好?這年頭路上有些不地道的人。

    ” “确實,”法官帶着一個奇怪的笑容說,“我會當心的。

    先生們,祝你們一路順風。

    魏查克先生,也祝你好1 這句話又引起了一陣大笑,他們就此分手了。

     法官沒有去丹佛。

    他到36号公路後,就直接穿街而過,沿着7号公路開了。

    上午陽光明媚,這條路上交通也不擁擠。

    布萊頓鎮的情況差一些,他一度不得不離開公路穿過當地高中的足球場,才躲開嚴重的塞車。

    他繼續向東開,直到25号州際公路。

    從這裡向右轉就可以去丹佛,但他向左轉,開上了向北的岔路。

    半路上,他把收音機撥到中波,又向左轉,向西,在那裡玫瑰靜靜地在藍天下開放,腳下躺着博爾德。

     他告訴拉裡他太老了,不能再冒險,願上帝拯救他,那是個謊言。

    他的心髒不再快節奏地跳動,空氣不再這樣甜蜜,色彩不再這樣絢麗,已經有20年了。

    他将沿着25号州際公路到夏延,然後向西,去迎接山那邊等待着他的事。

    他的皮膚雖然由于上了年紀而幹癟了,想到這些還是不禁容光煥發。

    沿80号州際公路向西,進入鹽湖城,然後穿過内華達去裡諾,然後,他再向北,但那并不重要。

    因為在鹽湖城和裡諾之間,甚至更早的時候,他就會被攔住,被盤問,很可能被送到别的地方再次被盤問。

    而不知在什麼地方,就可能會受到邀請。

     就是他遇到那個黑衣人本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開始行動吧,老頭。

    ”他輕輕地說。

     他挂上檔,向岔路口開去。

    那裡有三條向北的路,都不太擁擠。

    正如他所猜測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攔了交通。

    另一邊的路上交通相當擁擠,因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會好走一些。

    但這條路還好,至少目前還行。

     查理斯法官繼續向前開,很高興開始了他的旅程。

    他前一天晚上幾乎沒有睡,今晚,他會把身體嚴嚴實實地裹在兩層睡袋裡,在星光下睡得很好。

    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再見到博爾德,他想回來的可能性很校然而他極其興奮。

     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爾夫和斯圖騎自行車去博爾德北部,到湯姆·科倫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

    湯姆的房子已成為博爾德的“老”住戶的路标。

    斯坦·諾戈特尼說,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複臨安息日教徒、民主黨人和統一教團教徒們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個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樂園。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許多雕像組成的怪誕的景象。

    有12個童貞女瑪麗的雕像,其中一些顯然是在給粉紅色的塑料火烈鳥群喂食。

    火烈鳥中最大的比湯姆自己還要高,一條腿用一個四英尺長的大釘固定在地上。

    還有一個巨大的洗禮井,一個巨大的塑料耶稣像黝黑發亮,站在裝飾性的水桶裡,伸出雙臂……顯然是要祝福火烈鳥們。

    洗禮井旁邊是一個大塑料牛,顯然正在從一個鳥澡盆裡喝水。

     前門簾刷地被掀開了,湯姆光着膀子出來接他們。

    尼克想,從遠處看他那明亮的藍眼睛和有些發紅的金色胡須,倒像是個極其富有男子氣概的作家或畫家。

    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個有學問的人……也許是個反文化的手藝人,把矯揉造作當成了獨創性。

    等走得很近了,聊幾句,你就會發現湯姆·科倫其實并不是文質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對湯姆懷有強烈的同情心,是因為人們認為他自己弱智。

    開始是因為他的殘疾使他無法學會讀書寫字,後來是因為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又聾又啞的人一定是弱智。

    他不斷地聽到各種說法。

    他記得有一天晚上,他路過紮克店去喝幾杯啤酒,那是碩尤郊區的一家酒館。

    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夥計們襲擊了他。

    酒吧侍者站在吧台另一頭,靠着吧台跟一個顧客親密地說話。

    他的手半掩着嘴巴,尼克隻能猜出他說的話的隻言片語。

    但他并不需要猜出更多的。

    又聾又啞……八成弱智……那些家夥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難聽的說法裡,有一個确實适合湯姆·科倫。

    尼克常常懷着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腦子裡悄悄地用這個說法形容自己。

    這個說法是:這個人家夥不齊全。

    這就是湯姆的問題。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而湯姆的可憐之處在于,他缺的并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并不要緊的——就像是撲克牌裡缺方塊二草花三之類的。

    但沒有這幾張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

    沒有這幾張牌,就連單人紙牌都玩不赢。

     “尼克1湯姆喊道,“看見你,我真高興!湯姆·科倫真高興1他摟着尼克的脖子擁抱了他。

    尼克在這種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這時他感到他的那隻瞎眼裡似乎有淚要流出來。

    “還有拉爾夫!還有這個人。

    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圖張嘴說,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個急促的砍的動作,他便不做聲了。

    他在和湯姆練習記憶規則,似乎有了成效。

    如果你把一樣你知道的東西和你想記住的名字聯系起來,一般就能牢牢記祝許多年前,魯迪也提醒了他這個。

     這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便箋紙,急急寫了幾個字。

    他遞給拉爾夫,讓他大聲念出來。

     拉爾夫皺着眉頭,照着做了:“你喜歡放在碗裡就着肉、蔬菜、調料一起吃的是什麼東西?” 湯姆怔住了。

    他的臉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張着嘴巴,像傻了一樣。

     斯圖不自在地擰了擰身子,說:“尼克,你不認為我們應該……” 尼克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止住了他的話,就在這時,湯姆又恢複了活力。

     “炖肉1他哈哈大笑着跳了起來。

    “你是炖肉1他看着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給他做了一個“V”的手勢表示勝利。

     “M-O-O-N,拼起來就是炖肉,湯姆·科倫知道,人人都知道1 尼克指指湯姆的房子的門。

     “想進來嗎?當然!我們都要進來。

    湯姆正在裝飾房子。

    ” 帕爾弗和斯圖跟着尼克和湯姆走上台階時,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覺得很好笑。

    湯姆總是在“裝飾”,他不“裝修”,因為他搬進來時這房子當然已經裝修過了。

    走進這所房子就像走進了亂糟糟的母鵝的世界。

     前門口挂着一個巨大的鍍金鳥籠,裡面有一隻綠鹦鹉标本被仔細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彎着腰從鳥籠下鑽進去。

    他想,問題是,湯姆的裝飾并不僅僅是混亂的花邊。

    如果是那樣,這所房子就不會比一個亂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

    但這裡還有别的,似乎有着常人所無法領悟的某種模式。

    起居室的壁爐上的一塊大方積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标志,全都放在中間,仔細地支起來。

    歡迎在這裡使用您的維薩信用卡,萬事達信用卡。

    用餐者的俱樂部。

    這時他忽然有了一個疑問:湯姆怎麼會知道這些标志都屬于同一種類型?他不識字,然而他卻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門道。

     在咖啡桌上放着一個大滅火器。

    警燈放在窗台上,那裡可以見到陽光,能把冷冷的藍光投到對面牆上。

     湯姆領着他們參觀了整所房子。

    樓下的遊戲室裡堆滿了湯姆從一個動物标本店找到的鳥和動物标本。

    他把鳥都用幾乎看不見的鋼琴絲挂起來,那些貓頭鷹、鷹,甚至還有一隻羽毛被蟲蛀了的少一隻黃色玻璃眼珠的秃鷹,似乎都在飛翔。

    一個牆角裡有一隻用後腿站着的美洲旱獺,另一個牆角是一隻囊地鼠,還有一個牆角是一隻臭鼬,第四個牆角裡是一隻黃鼠狼。

    屋子中間是一隻郊狼,它似乎是所有這些小動物的焦點。

     上樓梯的欄杆用紅白相間的紙條纏了起來,看上去像理發店的标志。

    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鋼琴絲挂滿了各種型号的戰鬥機。

    浴室地闆被漆成明亮的鐵青色,上面是湯姆收集的各種玩具船,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繞着四個白瓷的小島和一塊白瓷的大陸航行:小島是水管腿,大陸是馬桶底座。

     湯姆最後領他們回到樓下,他們坐在信用卡拼畫下面,面對着一幅背景是鑲着金邊的雲朵的約翰和羅伯特·肯尼迪的三維畫。

    畫下面的說明寫着:兄弟同上天堂。

     “你們喜歡湯姆的裝飾嗎?你們覺得怎麼樣?好不好?” “很好1斯圖說,“告訴我,樓下那些鳥……你不害怕嗎?” “不怕,”湯姆吃驚地說,“它們填滿了鋸末1 尼克遞給拉爾夫一張字條。

     “湯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

    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樣。

    這次很重要,不僅僅是個遊戲。

    尼克說他以後會解釋為什麼。

    ” “行,”湯姆說,“你……正在……犯困……對嗎?” “對,就是這樣。

    ”拉爾夫說。

     “你想讓我再看看表嗎?我不介意。

    當你把表來回搖晃時,你知道嗎?很……困……”湯姆疑惑地看着他們,“但我并不覺得很困。

    一點不困。

    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覺了。

    湯姆·科倫總是早早睡覺,因為沒有電視看。

    ” 斯圖輕輕說:“湯姆,你想看大象嗎?” 湯姆的眼睛立刻閉上了。

    他的頭輕輕向前垂了下來,呼吸緩慢然而深沉。

    斯圖驚奇地看着這一切。

    尼克告訴了他關鍵詞,但他不知該不該相信這能有用,更沒有想到效果會這樣立竿見影。

     “就象把雞的頭塞到翅膀底下一樣。

    ”拉爾夫驚歎道。

     尼克遞給斯圖他為這次見面準備的“腳本”。

    斯圖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

    尼克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示意斯圖繼續進行下去。

     “湯姆,你能聽見我嗎?”斯圖問道。

     “我能聽見。

    ”湯姆說。

    他說話的聲音使斯圖驚得一下擡起頭來。

     這不是湯姆平時說話的聲音,但哪裡不同斯圖一時也搞不清。

    這使他想起他18歲高中畢業時發生的事情。

    畢業典禮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學的朋友們都在更衣間裡,他們中至少有四個人從一年級的第一天開始就和他在一起,還有很多也差不多。

    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他們的臉在這些年裡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

    當時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磚地闆上,手裡拿着黑袍。

    當時他眼中的這種變化使他毛骨悚然,現在想起來仍然不寒而栗。

    他看到的那些臉已不再是孩子的臉了……但也還不是成年人的臉。

    它們是在地獄的邊緣的臉,在兩個明确界定的狀态之間的臉。

    這種來自湯姆的潛意識深處的聲音,就像那些臉一樣,隻是更加無窮地憂傷。

    斯圖想,這是一個被永遠地拒絕的人的聲音。

     但他們在等着他繼續進行,他必須繼續下去。

     “我是斯圖·雷德曼,湯姆。

    ” “是,斯圖·雷德曼。

    ” “尼克在這裡。

    ” “尼克在這裡。

    ” “拉爾夫·布倫特納也在這裡。

    ” “是,還有拉爾夫。

    ” “我們是你的朋友。

    ” “我知道。

    ” “我們想讓你做一件事,湯姆。

    是為了那個區。

    這事有危險。

    ” “危險……” 湯姆的臉上掠過疑惑的神情,就像雲影掠過仲夏的麥田。

     “我必須害怕嗎?我必須……”他的聲音越來越細小,長歎着不再作聲了。

     斯圖困惑地看着尼克。

     尼克做出“對”的口型。

     “是他。

    ”湯姆恐懼地歎着氣說道。

    這就像隆冬的狂風卷過光秃秃的橡樹林的聲音。

    斯圖再次感到内心的戰栗。

    拉爾夫臉色刷地白了。

     “是誰,湯姆?”斯圖輕聲問道。

     “弗拉格。

    他名叫蘭德爾·弗拉格。

    那個黑衣人。

    你想讓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長歎了一聲。

     “你怎麼認識他的,湯姆?”這個問題不是腳本上的。

     “在夢裡……我在夢裡見過他的臉。

    ” “你見過他?” “是的……” “他長得什麼樣,湯姆?” 湯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斯圖還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正準備繼續按“腳本”提問時,湯姆說:“他看上去就像街上的随便什麼人一樣,但當他獰笑時,鳥兒們都從電話線上掉下來死去。

    當他用某一種方式看着你時,你會屁滾尿流。

    他吐口痰,草都會變黃。

    他總是在外面。

    他超脫了時間。

    他不認識他自己。

    他有1000個魔鬼的名字。

    耶稣曾把他打成一群豬。

    他不計其數。

    他懼怕我們。

    我們在裡面。

    他懂得魔法。

    他能呼喚狼群,他和烏鴉住在一起。

    他是蠻荒之地的國王。

    但他懼怕我們。

    他懼怕……裡面。

    ” 湯姆不再做聲。

     這三個人面面相觑,臉色像墓碑一樣慘白。

    帕爾弗把帽子從頭上抓了下來,痙攣般用雙手捏做一團。

    尼克用一隻手捂住了眼睛。

    斯圖的喉嚨似乎變成了幹燥的玻璃。

     他不計其數。

    他是蠻荒之地的國王。

     “你還知道關于他的其他情況嗎?”斯圖用低沉的聲音問。

     “我隻知道我也懼怕他,但我會做你們希望我做的事情。

    但是湯姆……真的很害怕。

    ”他又發出了那種恐懼的歎息。

     “湯姆,”拉爾夫突然說,“你知不知道阿巴蓋爾媽媽……是否還活着?”拉爾夫的表情極其緊張,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她還活着。

    ” 拉爾夫靠在椅子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但她和上帝還不對勁。

    ”湯姆又說。

     “和上帝不對勁?為什麼,湯姆?” “她在蠻荒之中,上帝把她從蠻荒中扶起來,無論是光天化日之下,還是午夜夢回之時,她都不懼怕任何恐怖……毒蛇不會咬她,蜜蜂也不會蟄她……但她和上帝還不對勁。

    從岩石中帶來水的并不是摩西的手。

    把黃鼠狼空着肚子送回去的并不是阿巴蓋爾媽媽。

    她很可憐。

    她會看到的,但她看到時為時已晚。

    會有人死去。

    他會死。

    她會死在她不應該去的河岸邊。

    她……” “别讓他說下去了,”拉爾夫呻吟道,“你能不能讓他别說了?” “湯姆,”斯圖說。

     “哎。

    ” “你還是尼克在俄克拉荷馬遇到的那個湯姆嗎?你還是你醒着時我們認識的那個湯姆嗎?” “是,但我不止是湯姆。

    ” “我不明白。

    ” 他挪了一下身子,酣睡中的面容安詳平靜。

     “我是上帝的湯姆。

    ” 斯圖完全無法再保持鎮定,幾乎把尼克的字條掉在地下。

     “你說你會做我們希望的事。

    ” “是的。

    ” “但是你是否明白……你認為你會回來嗎?” “那就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

    我該去哪裡?” “西邊。

    ” 湯姆呻吟起來。

    這種聲音使斯圖毛骨悚然。

    我們在派他去做什麼?也許他知道。

    也許他自己也去過那裡,就在佛蒙特,在走廊組成的迷宮裡,當時的回聲聽起來似乎像是有腳步聲在跟着他。

    而且越來越近。

     “西邊,”湯姆說,“西邊,好吧。

    ” “湯姆,我們派你去看看。

    然後你再回來。

    ” “回來把看到的告訴你們。

    ” “你能做到嗎?” “能。

    要是他們沒有抓住我殺掉的話。

    ” 斯圖渾身發抖——他們都渾身發抖。

     “湯姆,你自己去。

    一直向西走。

    你能找到西邊嗎?” “就是太陽落山的方向。

    ” “對。

    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在那裡,你要這樣說:他們把你趕出了自由之邦……” “把我趕出來。

    把湯姆趕出來,讓他流落街頭。

    ” “……因為你弱智。

    ” “他們把湯姆趕出來是因為湯姆弱智。

    ” “……還因為你可能有一個女人,而女人可能生下白癡孩子。

    ” “像湯姆一樣的白癡。

    ” 斯圖的胃裡無法控制地翻江倒海,頭就像是會出汗的鐵塊。

    他仿佛正在一場痛苦的宿醉中掙紮。

     “現在重複:别人問起你為什麼在西邊時你該怎麼回答。

    ” “他們把湯姆趕了出來,因為他弱智。

    可不是嘛。

    他們擔心我會有個女人,就像你們和你們的馬子在床上一樣,讓她懷上白癡孩子。

    ” “對,湯姆。

    那樣……” “把我趕出去,”他輕輕地用悲哀的聲音說,“把湯姆趕出了他漂亮的房子,讓他流落街頭。

    ” 斯圖用一隻顫抖的手抹了一下眼睛。

    他看着尼克。

    在他眼裡,尼克似乎變成了兩個,又變成了三個。

    “尼克,我覺得我沒法堅持到底了。

    ” 尼克看着拉爾夫。

    拉爾夫臉色慘白,隻能搖搖頭。

     “堅持到底吧,”湯姆出人意料地說,“别把我扔在黑暗裡。

    ” 斯圖強迫自己繼續下去。

     “湯姆,你知道滿月什麼樣嗎?” “知道……又大又圓。

    ” “不是半個月亮,也不是大半個月亮。

    ” “不是。

    ”湯姆說。

     “當你看到那個大圓月亮,你就回頭向東走。

    回來找我們。

    回到你的家,湯姆。

    ” “是,我看到它就回來,”湯姆同意道,“我會回家來。

    ” “你回來時,要在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 “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 “對。

    而且你要盡可能不讓任何人看到你。

    ” “不讓人看見。

    ” “但是,湯姆,可能會有人看到你。

    ” “是,可能會有人看見。

    ” “如果看到你的是一個人,湯姆,就殺死他。

    ” “殺死他。

    ”湯姆遲疑地說。

     “如果不止一個人,就逃跑。

    ” “逃跑。

    ”湯姆的口氣肯定多了。

     “但最好幹脆别讓人看見。

    你能把所有這些話再重複一次嗎?” “能。

    當月亮圓時就回來。

    不是半個月亮,也不是新月。

    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不讓任何人看見我。

    如果一個人看見我,就殺死他。

    如果不止一個人看見我,就逃跑。

    但最好不讓任何人看見我。

    ” “很好。

    我希望你在幾秒鐘之内醒過來了。

    行嗎?” “行。

    ” 斯圖顫抖地長歎着坐回了椅子上。

    “感謝上帝,總算完了。

    ” 尼克用眼睛表示同意。

     “尼克,你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嗎?” 尼克搖搖頭。

     “他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呢?”斯圖嘟哝了一句。

     尼克做手勢要他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