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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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勞改犯人的飯盒裡。

    這“米面調和”裡還灑有炊事員的汗珠,因而那機械式的音響——“呱叽呱叽”和機械式的動作,都實實在在地洋溢着人情味。

     我想趕快回到那行列中去,趕快回到号子裡去,趕快去享受那“一大瓢”。

    那号子裡的一片“唏溜唏溜”的吃飯聲,是多麼美妙啊! 但是,王隊長不發話,我便不能走。

    這是勞改隊裡的規矩。

    我是熟知全套規矩的,因為我已經勞改了兩次了。

    正因為我勞改了兩次,是“二進宮”,正因為我熟知全套規矩,所以我才能榮幸地一被押進勞改隊即當上管四個組,六十四個犯人的大組長。

    今非昔比,這次勞改比上次勞改可風光多了。

    勞改隊裡奉守的是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那一套觀念和價值标準。

    這說來奇怪但又不奇怪。

    在外面,政治上有問題的人是被歧視的,不能重用的,道德敗壞的人倒常常當作“人民内部矛盾”看待,認為是生活作風上犯了錯誤,是“小節”,被列為團結和教育的對象。

    在勞改隊,政治犯卻幾乎都能得到勞改幹部的信任,雖然這種信任隻表現在極為窄狹的方面,但畢竟與他們對刑事犯的态度不同。

    并且,勞改隊裡都能夠做到“人盡其才”,誰能幹什麼,就把誰安排在能發揮他專長的地方。

    勞改隊本身就是個獨立王國。

    農、工、商百業俱全,包容了所有不同的勞動部類。

    有一個在外面成天打掃廁所的醫生,進了勞改隊倒當上了内科主治大夫。

    啊,在這個混亂的年代裡,勞改隊是天堂! 盡管我這個勞改犯并不是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扭動身子,不停地抓耳搔腮,不停地搖頭晃腦,但勞改隊長并不怪罪,仍是沉思地吸着那支粗大面碩長的卷煙。

    我不走開,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以為他還會給我透出什麼外面的信息。

    和我曾經認識的謝隊長相似,這個幹瘦的勞改幹部其實是個心地善良、愛說愛笑的好人。

    從小和高原上的黃土打交道的人,心地很自然地和黃土一樣單純;傳統的手工農業勞動,使他們的頭腦總保持着傳統的觀念,當猛地提出“階級鬥争要天天講、月月講”的時候,他們根本難以理解。

    譬如,當我們這些勞改犯人在田裡一邊幹活,一邊唱那“勞改隊隊歌”或是說些猥亵得露骨的笑話時,在這大唱“語錄歌”的年代,他蹲在田埂上隻是聽着,并不呵斥我們,而且摘下帽子,拍着推得光光的腦袋,裂開嘴笑着歎息:“哎呀,你們這些婊子兒!唉,你們這些婊子兒!……”發出他由衷的贊賞。

    他聽到越南軍民又打下了若幹架美國飛機,也是用“這些婊子兒”來贊揚越南軍民的。

    我們還注意到,他撫弄他的孫子——有一次,他竟把他三歲的孫子抱到勞改犯人幹活的田裡來,也用的是“婊子兒”!所以,每當勞改犯人聽到他用“婊子兒”來稱呼自己,都會感到一種家庭式的溫暖。

     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那個月份,我們勞改大隊在水稻田裡薅草。

    王隊長随公安幹警去城裡集體參觀了本省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覽會”,回場後,沒有進家,就扣着他那象張烙餅似的單布帽,撒開大步,急急忙忙跑到田裡來。

    他站在田埂上用眼睛搜尋着,看見了我,于是幾步跨過兩條溝渠,興奮地朝我喊: “哎呀!章永璘,你這婊子兒!你在五七年做的那個啥詩,用核桃大的字寫着,挂在展覽館裡哩!”他邊說邊用手比劃:一個核桃是多大。

    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個圓圈。

    那個圓圈剛勁有力,沒有一點計的高雅悠遠的意境,卻又形象地把詩變成了一種實在的物質力量。

    “哎呀,你這婊子兒!哎呀,你這婊子兒!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媽真能寫……” 這時,人們的理解是:文字的意義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經開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語錄”在任何文章裡都用大一号的黑體字印刷了。

    這樣,他就認為我一九五七年寫的那首詩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的,不然,為什麼要用“核桃大”的字來寫?盡管那是一份“罪證”,是供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