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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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還跟周瑞成住在一起算了!生活上,咱們互相幫助:挑水、和煤、打糧、劈柴,這些重活,你多幹點;做飯、洗衣裳、收拾屋子我來幹。

    嗯嗯……”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

    “還能咋辦呢?就這麼辦吧!……我盼呀盼呀,盼有個好男人……我啥都能幹,能侍候他……咱們平平安安地過半輩子,不管他們政策咋樣變,他們總還得讓咱們老百姓活下去吧?沒有老百姓,還成啥國家?!咱們關起房門過小日子,不惹事,不生非,别讓他們再找咱們的岔子。

    可是,可是……倒盼來個你這麼沒用的廢物!你是啥男人?馬老婆子還說你脾氣好,人厚道。

    哼哼!我才知道了,你根本就沒有男人性!我聽人說,太監就象你這麼蔫不叽叽的……你要是個真正的男人,哪怕你成天打我、踢我哩!……” 大朵大朵的淚花,不由自主地湧出了我的眼眶。

    思難完全混亂了。

    一個巨大的憂傷将我猛地擊倒在炕上。

    燈雖然還亮着,但我眼前一片漆黑,還飛舞着無數金星。

     “上帝、上帝!”盡管我不相信冥冥之中有鬼神存在,但還是禁不住呼喚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踐我?你把我打翻在地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踏上一隻腳?!” 她見我默不作聲,坐起來用紅紅的淚眼看了看。

    也許她看見了我的眼淚,但她什麼也沒有說,一擡手拉滅了電燈。

     我應該睡過去安慰她,撫摸她,款款地将她摟進懷裡,用語言、用動作使她高興起來。

    但我沒有這個能力,沒有能力承擔我應盡的義務。

    以前我曾試過兩次,在她不快樂的時候。

    但每次到最後她總是極力推開我,掙紮着坐起來。

    她的眼睛發燙,面孔潮紅,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你反倒搞得我難受!”她說,于是,我明白了,我不能再碰她。

    我應該躲在一邊,躲在旮旯裡,最好變成老鼠。

    在這個所謂的家,在這兩間破舊的庫房裡,她慢慢臌脹起來,最終塞滿了全部空間,已經沒有我一點容身之地。

    原來我住在單身宿舍的時候,所占的空間雖然很小,但我的心理空間卻遼闊無邊;現在,我所占的房屋空間大了,而心理空間卻緊縮成一團。

    我的心被她塞得滿滿的;我懂得了人們常常說的一句話,“心裡堵得慌”是什麼意思。

     至此我才領教了,有比社會壓力還要可怕的壓力,就是家庭壓力。

    一一地回憶在曆次運動中受折磨而自殺的人,發現觸發他們采取這一行為的最關鍵的契機,卻是妻子或孩子給他們的刺激。

    這一刺激才使他們下定最後決心。

    而那些挺受住折磨的人,多半是有一個穩固而溫暖的後方。

    即使在牛棚裡連一根筷子也得不到,但他還是能感應到心靈的思念。

     我又一次地想到自殺。

    既然已經成了“廢人”,成了“半個人”,隻能和大青馬一樣地被人驅使,最後在馬廄裡了此殘生,苟且地活着還有什麼意義?這些日子,我故去的母親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她還和照片上一樣慈祥、美麗,嘴角挂着永恒的微笑。

    她在一片迷蒙的霧中,若隐若現。

    而在我急速向她爬過去時,又不見了蹤影。

    醒來,我一直猜測這個夢要猜測到天明:這是在召喚我?還是在鼓勵我活下去?天明以後,庫房裡漸漸亮堂起來。

    一間幾乎象頹垣斷壁的破房子,竟被香久收拾得窗明幾淨。

    我最厭惡蜘蛛網,那會使我聯想到監獄,而在這最容易結蜘蛛網的庫房裡卻纖塵不染。

    門闆做的書桌,潔白的桌布,窗台上,一個透明的試瓶中插着一束紫色的馬蓮和路邊采來的牽牛花。

    被一磚一磚拍出來的泥地平整如鏡;黃土牆上的報紙卻也象一種花紋别緻的糊牆紙。

    她的雪花膏瓶子,她的圓鏡子,我的一摞書籍,仿佛都具有勃勃的生氣,随時會動作起來,欣然為主人服務。

    她靈巧的手,奏出了一連串家庭幻想曲的美妙音符。

    再看看她,仰面睡得正熟,從額頭一直到下巴,也是與她靈巧的手勾劃出的同樣美妙的輪廓。

    這一切,絕不是在推拒我,相反,而是極力要把我吸引到這裡面去,吸引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可是,我和這一切當中,卻隔着一堵冰冷的、無法擊碎的、用玻璃磚砌成的牆壁! 我的生理機能直至我的神經末梢,都使我再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并且失去了正常人的創造力。

     “是生存?還是毀滅?”我不斷重複哈姆雷特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