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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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卻獲得了特殊的地位。

    聽了他的大喊大叫,别的勞改犯人都對我側目而視,目光裡含着隐隐的驚詫和尊敬。

    我沒有動聲色,仍彎着腰低頭薅草,而心裡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覺得自豪。

    整整九年過去了,可是外面的人還揪住我不放,還要把我的詩拿出來“示衆”。

    但另一方面,這不也說明了我已經成了一個曆史人物了麼?曆史人物實際上是群衆造成的,不完全取決于他本人功過的大小,隻要在任何“群衆運動”中都忘不了他,他便會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曆史地位。

    而曆史人物的命運卻是由曆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為轉移。

    我直起腰,把手中的雜草縛成捆,抛到田埂上。

    我看到遠方的群山,沉默而莊嚴。

    我彎下腰,撥開稻苗尋找雜草,混濁的泥水表面上閃着粼粼的光斑,碟蝶而多變。

    啊!這兩幅畫面便是曆史:既穩定又不穩定;做為人,就既要以不變應萬變,又要力求多變以适應曆史! 當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雜草抛到田邊,我突然覺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個悲劇式的英雄。

    我環顧周圍彎着腰薅草的犯人們,就象耶稣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着他左右兩邊兩個強盜,還自認為“我是神的兒子”一樣,湧起了一陣由精神上的優越感而産生的憐憫。

     ①各各他:又稱骷髅地,耶稣殉難的地方。

     感謝他給我傳來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為是和自高自大來支持自己。

     果然,曆史的變化快速得令人吃驚。

    秋天,割完了水稻,勞改犯人開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運到路邊,再由大車拉到谷場上。

    被劉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黃色的稻茬下面,潮濕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來。

    從高高的鬥渠壩上望去,大地蒸發出冉冉的水汽;由縱橫的溝、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盤格似的稻田裡,來往奔忙着無數象螞蟻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勞改犯人。

    我們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綁好的稻子提到田邊,在鋪在田埂上的長繩上碼好,然後用背繩結勒緊,坐下來,将兩肩用力地擠進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繩裡去,再使勁向前一拱腰。

    一摞稻子就緊貼着背背了起來。

    我這個大組長當然要起帶頭作用,通常,我都比别人背的多。

    在這裡,沒有别的,沒有什麼家庭出身、文化程度、曆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勞改”,是我們固定的職業,于是,隻有勞動好,會勞動,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

    我勞動好,會勞動,我便能管理别人,斥責别人。

    我便能獲得“信任”成為一個自由犯,我便能回号子以後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還會給我加“一大瓢”。

    勞動創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傾向于體力勞動;緊張的體力勞動會激發起已被文明淹沒了的、早已經變為人的潛在意識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幹萬年,感受到一種自身正在發展,自身正在變化,自身的品質正在豐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幹萬年以前去再現進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去享受滿足與愉快吧! 從我和海喜喜比試體力勞動以後,從我被馬纓花喂養成一個有正常體力的勞動者以後,五年過去了,我無數次地在勞動中享受過這種返祖的滿足與愉快。

     我隻要一投入勞動,鍬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貼在我的背,我就會入迷,就會發瘋,如同《紅菱豔》中那位可愛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雙魔鞋就會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樣。

     我背起稻子來,常有一種貪婪的、總是試圖測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壓力的心理。

    沒有什麼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證明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這個哲學的根本命題了。

    一捆稻子有牛腰那麼粗,一般勞改犯人隻背兩捆到三捆。

    但是我背五捆還不夠,要背六捆;六捆還不夠,要背七捆……經過王隊長身邊,王隊長會發出他這樣的贊歎:“哎呀,你這婊子兒,比驢還能馱!” 嘿!驢算什麼?!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憐自愛收拾起來, 打點出另一副精神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