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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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機開到場部小學校門口,陡然熄了火,拖鬥還向前猛撞了一下,才停下來。

     “X他媽!”小李子跳下駕駛座,使勁踢了一腳輪胎。

    “這種破玩意兒現在還使,在人家外國,早他媽報廢了!”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天空出現一個又圓又大的月亮。

    沒有雲,沒有晚霞,也沒有星星。

    我忽然發覺周圍的景物比黃昏時分還要鮮明。

    學校的大門兩旁塗着紅漆語錄:“學校一切工作都是為了轉變學生的思想。

    ”還有一條:“工人宣傳隊要在學校中長期留下去,參加學校中全部鬥、批、改任務,并且永遠領導學校。

    ”在月光下熠熠閃光。

     原來學生在學校不是學知識,而是轉變思想。

    是把天真無邪“轉變”成虛僞奸詐?還是把資産階級思想“轉變”成無産階級思想?七歲的兒童就具有資産階級思想,而這所學校的任務就是要使他們轉變立場!我突然感到冷飕飕地刮來一陣涼風。

     很晚了,涼風是從月亮上刮來的…… 車頭前面,小李子在吭哧吭哧地拉皮繩,想使拖拉機重新發動起來。

    月亮上,有一小塊一小塊斑點。

    那是月球上的大路?還是月球上的海?……我好象是從月球上下來的,對地球上的一切都感到迷惘,感到驚訝;我越來越弄不明白地球上的事了,卻覺得要漸漸地在向月亮靠近,靠攏,月亮在我眼前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

     “他媽的!拉不着了。

    ”小李子走過來,扒在拖鬥的車幫上,伸進腦袋問我,“咋辦?啊,老章。

    ” 我仰卧在拖鬥裡,身下墊着一疊麻袋,很軟,很舒服。

    “拉不着,你再拉拉。

    ”我盯着月亮說。

     “他媽的!你盡說風涼話。

    不信,你來拉拉試試看!” “我就會賣苦力,不會開拖拉機。

    要會,我早替你開跑了。

    ” 小李子在車幫旁邊踟蹰,不斷啧啧地說:“咋辦?” 下午收工,曹書記叫我加一個夜班,跟小李子的拖拉機到火車站去拉磷肥。

    “今晚上你辛苦一趟,明天後天你休息兩天。

    ”曹學義說,“明天白天場部開大會,全體職工都得去參加。

    又是号召學習無産階級專政理論,批什麼宋江……”派一個職工來加夜班,明天他當然不能去參加大會。

    而地富反壞右分子是無權參加大會的,派我加夜班最合适,既不耽誤放牧——“啞巴”一個人也能放,又不妨礙明天大會的熱烈氣氛:“全體到會,一緻高呼”等等。

    在我這方面,加一個夜班補休兩個白天,當然幹。

    白天,她下地幹活,我一個人在家裡,正好! “喂,”小李子在拖拉機四周轉了一圈,又回到拖鬥旁邊,嬉皮笑臉地說,“幹脆,我們到小學校裡找個地方睡覺去吧。

    ” “睡覺?你想得出來的!任務怎麼辦?” “任務,任務!去他媽的!”小李子在月亮地裡蹦跳了一番。

    “這拖拉機老掉牙了。

    壓根兒就不應該派我來。

    我是沒有辦法了,誰有能耐誰來開吧!” 我爬起來,跨了車幫,跳到地上。

     “你總得給上面有個交代吧。

    車壞了,我們一拍屁股睡覺去,萬一讓誰把車上的零件偷跑了呢?再說,出了事人家不會追查你,倒會以為是我把拖拉機破壞的。

    ” 小李子隔着帽子搔搔頭皮,又連聲說“咋辦”。

    他雖然是場部政治處副主任的寶貝兒子,有硬梆梆的後台,但他并不對我實行“專政”,還替我着想。

     “那麼,你去睡覺,我在這兒看着它。

    ” “那也不好。

    ”我說,“這拖拉機到天亮也動彈不了,曹書記還以為我們在幹活哩。

    我看這樣吧,你就睡在拖鬥裡,我回去報告,一則我們盡到了責任,二則我可以牽兩匹馬來,把車頭拉着火。

    你看怎麼樣?” “哎呀!這可難為了仰。

    從這兒回隊上,少說也有三十裡路哩!” “沒關系,我放羊走慣了;今天月亮也好。

    我最晚十二點鐘到家,然後騎着馬來就更快了。

    你睡吧,天不亮我準趕回來拖你。

    ” 月亮已經升到頭頂上。

    月光下的曠野竟完全和月球上一模一樣,一直到黑黝黝的地平線都阒無人迹,滿目荒涼。

    仿佛你走到那地平線,再往前跨出一步,便會掉進浩渺的太空。

    這時,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環境,在失重狀态中飄浮,身體輕盈,腳步敏捷。

    我最喜歡在夜晚、在月光下獨自漫步。

    原來,人從這一個世界走到另一外世界并不難,隻不過是地球從這一面轉到了另一面。

     大約十一點多鐘,我回到了我們的生産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