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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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走棋,而是翻過手來,用手背果斷地一下子把所有的棋子慢慢地從棋盤上掃了出去。

    過了一陣我們才明白:琴多維奇放棄這盤棋了。

    為了不至于在我們面前明顯地被人将死,他投降了。

    不可思議的事終于發生了:世界冠軍、無數次國際比賽的錦标獲得者,在一個無名氏,一個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的人面前,降下了他的旗幟。

    我們的朋友,這位隐姓埋名的陌生人,在公開的戰鬥中戰勝了世界上最厲害的象棋名手! 我們自己也沒感覺到,大家在激動之餘都一個個站了起來。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感覺,得說點什麼,或者幹點什麼,來發洩一下我們的驚喜之情。

    隻有琴多維奇一個人安坐不動,始終保持鎮靜。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來,用他那呆滞的眼光望着我們的朋友。

     “再下一盤嗎?”他問道。

     “那還用說。

    ”B博士興高采烈地回答道。

    我聽了感到頗不舒服。

    我還來不及提醒他有言在先:隻下一盤,絕不多下,他就已經坐了下來,急匆匆地把棋子又重新擺好。

    他的動作是如此之猛,以至于有一個卒子兩次從他索索直抖的手指縫裡滑落到地上。

    看見他這種極不自然的激動模樣,我早就覺得心裡難過,很不自在,此刻這種心情發展成為一種擔心害怕。

    因為這個原來如此文靜,如此安詳的人現在明顯地變得極度興奮,他嘴角抽搐得越來越頻繁,他的身體好像患了一場嚴重的寒熱症,索索地抖個不住。

     “别下了!”我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現在别下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這對您來說太費勁了。

    ” “費勁!哈哈!”他大聲地惡狠狠地笑道,“要是不這麼磨蹭,我這段時間裡都可以下了十七盤了!我惟一覺得費勁的是,用這種速度下棋得設法不讓自己睡着!——好!現在您開棋吧!” 最後這幾句話他是用一種激烈的似乎粗魯的口氣對琴多維奇說的。

    琴多維奇心平氣和、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他那呆滞的目光有點像一隻握緊的拳頭。

    一下子在這兩個棋手之間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危險的緊張氣氛,一種強烈的仇恨。

    他倆不再是兩個打算遊戲似的互相顯顯本事的棋友,而是兩個發誓要把對方消滅的仇敵。

    琴多維奇走出第一步之前,猶豫了很長時間,我明顯地感到,他是故意拖這麼長時間的。

    這位訓練有素的戰略家已經看出來,他恰好可以通過出棋緩慢,使對方精疲力竭、火冒三丈。

    所以他花了起碼四分鐘的時間,才用最普通最簡單的方式把棋局打開,那就是把王前卒照通常的走法往前挪了兩格。

    我們的朋友立刻把他的王前卒迎了上去,但琴多維奇馬上又沒完沒了地停頓下來,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就像一道強烈的閃電過後,大家心驚肉跳地等着霹靂打來,可是霹靂始終不來,琴多維奇坐着紋絲不動。

    他思索再三,靜靜地,緩緩地,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他慢得非常惡毒;可是這一來,他可給了我足夠的時間去觀察B博士。

    B博士剛把第三杯水灌了下去;我不禁想起他告訴過我,他在囚室裡就像發燒似的幹渴難耐。

    他身上已經明顯地表現出一切反常激動的征兆。

    我發現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他手上的傷疤比原來顯得更紅,更深。

    但他還控制住自己。

    一直到第四步棋,琴多維奇還是這樣無止境地考慮,B博士就失去了自制,他突然沖着琴多維奇嚷了起來: “您倒是走一步啊!” 琴多維奇擡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據我所知,我們有約在先,每一步棋的思考時間是十分鐘。

    我原則上不用更短的時間下棋。

    ” B博士十咬了咬嘴唇;我發現,他的腳後跟在桌子底下越來越焦躁不安地敲打着地闆。

    我自己也不由地變得更加神經質,我被一種預感所苦惱,怕他身上正醞釀着一種什麼荒唐的東西。

    果然下到第八步又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風波。

    B博士等着等着,越來越失去自制,再也沒法控制住自己内心的緊張情緒;他坐在椅子上搖來晃去,開始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子上敲打起來。

    琴多維奇又一次擡起他那沉重的粗壯的腦袋。

     “我可以請您别敲桌子嗎?這妨礙我。

    這樣我是沒法下棋的。

    ” “哈哈!”B博士短促地笑了一聲。

    “這點大家都看見了。

    ” 琴多維奇的臉漲紅了。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語氣尖銳而兇狠地說道。

     B博士又一次短促而惡毒地笑了笑。

    “沒什麼,我隻不過想說,您顯然十分神經質。

    ” 琴多維奇不吭氣,把頭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