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泠韻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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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尚不捨得辭去。

    無奈紅日西沉,漸作黃昏之狀,方勉強起身謝別,蘇小小道:「本當留郎君再盡餘歡,但恐北山松柏迷阻歸鞍,故不敢強為羈絆。

    倘情有不忘,不妨重過。

    」阮郁道:「未得其門,尚思晉謁,既已登堂,便思人室。

    何敢自外?明晨定當趨侍。

    」說罷再三緻意而別。

    正是: 美色無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述人。

     誰知饑眼癡魂魄,一見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當朝相公之子,隻貪絕色,看得銀錢甚輕。

    到了次日,果備了千金納聘,又是百金酬媒。

    此時已問明了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求他到蘇家去納聘。

    你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不眉歡眼笑的?略略假推辭兩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

    包管錦叢叢、香樸樸,去被窩中受用便了。

    」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謝不盡。

    」說罷,賈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攜了聘禮,同送到蘇家去。

    因暗暗對蘇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風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從前的聲價,日後的芳名。

    請自思之,不可錯過。

    」蘇小小道:「姨娘既諄諄勸勉,料不差遲。

    甥女無知,敢不從命?」 賈姨見他允了,滿心歡喜,遂將聘金替他送入內房,便忙忙走回家,報知阮郁。

    阮郁聞報,喜之不勝,遂同賈姨到蘇家來謝允,小小便治酒相款。

    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來,以為花燭之費。

    賈姨遂專主其事,忙叫人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請了許多親戚憐媼。

    到了正日,張燈結綵,備筵設席,笙蕭鼓樂,雜奏於庭,好不熱鬧。

     眾親鄰都在外堂飲酒,惟蘇阮二人,卻在房中對飲合巹之卮。

    自外筵散後,二人飲到半酣之際,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種美滿之情,有如性命。

    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飲,思量枕席功夫,蘇小小卻羞羞澀澀,倘著留飲,左一杯,右一杯,隻是延捱。

    阮郁見小小延捱情態,又是一種嬌羞,那炎炎慾火,愈加按納不定。

    無可奈何,隻得低聲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極了,萬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蘇小小那裡肯聽,竟有個坐以待旦之意。

    還虧得賈姨走進房來,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藍橋,不思量去飲甘露瓊漿,怎還對此曲孽,癡癡強進,豈不令花燭笑人。

    」因叫侍兒將酒席撤去,立逼著他二人解衣就寢,小小到此際亦無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擁人羅幃而已。

    正是: 雖曰情願,卻未曾經慣。

    痛癢此時難辨,直驚得,心頭戰。

     誰知桃片,忽須臾作踐。

    到得甜甜留戀,隻思量,何曾怨。

     --右調《霜天曉角》 阮郁與小小這,夜雖說千般憐,萬般惜,然到那憐惜不得之時,未免也笑啼俱有,卻喜得苦處少,樂處多,十分恩愛皆從此種出來。

     到了次日響午二人方才起來梳洗。

    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郁又再三向賈姨謝媒。

    自此之後,兩人恩愛如膠似漆,頃刻不離。

    每日不是在畫舫中。

    飛觴流覽那湖心與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著油壁香車,阮郎騎著青驄駿馬,同去望那南北兩高峰之勝概。

    真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已經三月,正在綢纓之際,不意阮郁的父親。

    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

    二人那裡捨得,徒哭了數日,無計可留,隻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

    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個出。

    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的,今又經了相公之子千金為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

    早有許多富貴子弟,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復帳。

    奈小小一概謝絕,隻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卻又無聊,隻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遣悶懷。

    有幾個精細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為媒。

    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灑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應承許可。

    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

    但辭去的固多,應承的卻也不少。

    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

    若說往來不斷,便當迎送為勞,卻喜得蘇小小性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

    他若倦時,誰敢強交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踴躍追陪。

    睡到日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花影始得隨身。

    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

    故應酬杯斝,交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

    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隻感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聲價日高,交知日廣。

    而蘇小小但知有風流之樂,而不知有拂逆之苦。

    以一錢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無窮;白面烏紗,交接殆盡。

    或愛其風流,或憐其嬌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贊羨,處處稱揚。

    他卻性好山水,從無暇日。

    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著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縱情憑弔。

     忽一日,遊到石屋山中,煙霞岩畔,此時正是暮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覺可愛,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

    賞玩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落落寞寞,在那裡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兩三步,忽又退立不前。

    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為寒素之故。

    因下了車兒,輕蹙金蓮,迎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先生為何見而卻步?」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今幸相逢。

    即欲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日接富貴,看寒儒不必人眼,故進而復退。

    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

    」蘇小小道:「妾之虛名,不過墮於脂粉,至於梁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絕無人道。

    及今睹先生之豐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

    」那書生道:「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饑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

    」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時,上求賢久矣,功名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還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

    」 那書生聽見說得透暢,不覺傷心大慟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如錢塘一女娘,見憐之親切也。

    」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

    據妾看來,非大不培,隻怕還是先生栽之不力耳。

    」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

    不知帝闕王都,動足千裡。

    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誇父,也不能前往。

    」蘇小小道:「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風月行藏,便難效力。

    若是這些客途資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妄尚可為情。

    」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交淺而言深,一至於此?」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交原不淺。

    百金小惠,何為深?先生不要認錯了。

    」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況百金。

    但恐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生了。

    若不以妓跡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

    」鮑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

    然既蒙寵招,自當趨承。

    敢請香車先發,容步後塵。

    」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爽言。

    」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朗蘇小小香車才到,已早有許多貴介與富家子弟,或攜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湖舫,遣人來請的,紛紛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