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泠韻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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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雲:「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又雲:「出其闉闍,有女如茶。

    」由此觀之,則青樓狹邪,其來久矣。

    然如雲如茶,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夫綺羅之豔已耳,未有稱其色占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

    故衾裯色笑,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稀,則早已人商人之室矣。

    此其常也。

    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者也。

     蘇小小本生於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已不識為何如。

    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靈,姿容如畫,遠望如生花白雪,近對如帶笑芙蓉。

    到了十二三歲上,發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看看畫,而翠黛雙分。

    人見了早驚驚喜喜,以為從來所未有。

    到了十四五時,不獨色貌絕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誰知天性聰明,信中吐辭,皆成佳句。

    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

    自西泠而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

    自西泠而西,一帶松杉,逶逶迤迤,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裡,步履殊勞。

    蘇小小此時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於何處?」遂叫人去製造一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垂垂,命名為油壁車。

    這油壁車,怎生形狀?有《臨江仙》詞一首為證: 氈裹綠雲四壁,幔垂白月當門。

    雕蘭鑒桂以為輪,舟行非槳力,馬走沒蹄痕。

     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

    不須窺見已消魂。

    朝朝松下路,夜夜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著,傍山沿湖去遊戲,自由自在,全不畏人。

    有人看見,盡以為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元僕從相隨?怎肯教他出頭露面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縮處,那裡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樣?」大家疑疑惑惑,隻管跟著車兒猜度。

    蘇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抑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眾人聽了,也還不知其詳。

    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徑,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華公子,科甲鄉紳,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取為待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蘇小小盡皆辭去。

    有一賈姨娘來勸他道:「姑娘你不要錯了主意。

    一個妓家女子,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為歡。

    況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蘇小小道:「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渭至矣。

    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

    況且富貴貧賤皆繫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

    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

    倘人候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鬚生妒。

    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人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

    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

    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

    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

    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

    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情棄舊,不妨視作浮雲。

    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

    情之所鍾,人盡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

    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譏;而惜旅憐鰥,亦聖王所不廢。

    青樓紅粉,既有此狹邪之生涯;緣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

    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享秦樓之金屋。

    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駒秣馬,終日填門。

    弄豔冶之心,遂風流之願。

    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候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姬妾。

    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以為何如?」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樓為業地,原來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這等透徹,反以青樓為淨土。

    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

    待老身那裡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君來,與姑娘破瓜就是了。

    」蘇小小聽了,也隻付之一笑。

    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裡,故教紅杏出牆來。

     一日,蘇小小乘著那油壁香車,沿著湖堤一帶,觀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閒情,不期遇著一個少年郎君,騎著一匹青驄馬,金鞍玉鐙,從斷橋灣裡出來,忽然看見了蘇小小坐在香車中,瓊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驚,想來:「難道塵世間能生出這等風流標緻的女子來?」因勒住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視。

    原來蘇小小看見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動心,便不避忌,任他顧盼。

    馬在車左,蘇小小也便左顧;馬在車右,蘇小小也便右顧。

    但彼此不便交言,蘇小小隻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四泠松柏下。

     蘇小小吟罷,竟叫人驅車而去。

    那少年郎君聽了,又驚又喜,早已魄散魂消。

    你道這少年是誰?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

    因奉父命,到浙東公幹,聞西湖之美,故乘馬來遊,不期恰遇著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視,未免留情,臨去又朗吟出「結同心」之句,那慾火生煙,那裡還按納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

    再三訪問,方有人對他說道:「此妓家蘇小小也,年才十五。

    大有聲名,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他慕他,但他出處風流,性情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

    」 阮郁聽了,暗想道:「既係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見,縱不能攀折,對此名花,留連半晌,亦人生之樂事也。

    」到了次日,將珠玉錦繡備了百金之禮,叫人捧著,自仍騎了青▉馬,繞著西北湖堤,望著松柏鬱蔥處,直至西泠橋畔。

    下了馬,步到門前,見花遮柳護,甚是潔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輕易叩門,隻在門前低回。

    恰好賈姨從裡面開門走出來,看見了,因問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識桃源,要問路麼?」阮郁見賈姨問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說道:「若不識桃源,為何到此?」賈姨答禮道:「既識桃源,卻是尋誰?」阮郁道:「昨偶在湖堤。

    僥天之幸,遇見一美人,蒙垂青不棄,臨行贈詩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癡魂戀戀,特備一芹,妄想拜求一見。

    」 賈姨道:「官人既要見舍甥女,為何不叩門,而閒立於此?」阮郁道:「這等說,是美人姨母了。

    」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輩不叩門,因初到於此,無人先緻慇懃,倘遂突然剝啄,隻道少年狂妄,豈不觸令甥女之怒,故爾鵠立以候機緣。

    今幸遇姨母,萬望轉達,定當圖報。

    」賈姨道:「轉達容易,但舍甥女還是閨女,荳蔻尚爾含葩,未必肯容人彩,官人莫要錯費了心情。

    」阮郁道:「但求一見,為榮多矣,誰敢妄想巫山之夢,姨母請但放心。

    」賈姨笑道:「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

    待我去通知。

    」說罷,即回身人去。

    去不多時,出來道:「舍甥女聞得騎青驄馬的官人來訪,便叫老身請官人裡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蓮,望勿見罪。

    」阮郁道:「蒙許登堂,則仙姿有望,便花磚影轉,誰敢嫌遲?求姨母再報,繡衾不妨壓而睡足。

    」說罷,方才斜穿竹徑,曲繞松廊,轉入一層堂內。

    那堂雖非雕畫,卻緊對湖山,十分幽爽。

     賈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

    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卻竟如未曾看見的,一心隻想在美人身上。

    忽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