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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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紙荒唐言”,又對荒唐做文章,固然隻是遊戲筆墨,而卻不能陶情适性。

    看官,筆者有自知之明,絕非賢哲之士,隻是狂狷之徒。

    年應常珍而杖于朝,顧乃不識時宜,不作長铗之歌,不知地癖之利;且也,才非應期,器不絕倫,出不能安上治民,草随風偃,入不能揮毫屬筆,炫玉求售。

    其未曾絕糧于陳蔡,不能不感謝當塗的眷顧。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作者自幼就愛看小說。

    在古典小說之中,作者認為寫得最好的共有三部:《紅樓夢》第一,《西遊記》第二,《水浒傳》第三。

    《紅樓夢》何以列為第一,待後再說,現在先談《西遊記》。

     《西遊記》也許有人認為談神說怪,文學上毫無價值。

    餘雖未曾研究文學,而看過文學之書并不少。

    《西遊記》能夠流傳那樣的久,那樣的廣,絕不是因為讀者愛聽鬼怪之事。

    《西遊記》所描寫的妖怪,各有各的法力,毫不重複,而其目标均集中于要食唐僧的肉。

    要食唐僧的肉是《西遊記》的統一性;妖怪各顯神通,無一雷同,是《西遊記》的變化性。

    案吾人心理無不要求統一,即對于繼續發生的現象,希望有一個中心觀念,把各種現象統一起來。

    統一不是單調,單調是“類似”繼續不已的現象,可令吾人發生厭倦,而引起不快的感情。

    世上多數現象都不是由單一部分構成,而是由各種不同的部分結合而成。

    部分愈類似,統一愈顯明,故單就統一言之,“類似”确能适合吾人的心理。

    但是吾人心理除要求統一之外,又希望“變化”。

    “類似”隻能滿足吾人心理所要求的統一觀念,同時卻侵害了吾人心理所希望的變化觀念。

    “類似”反複不已,部分将減少其印象力。

    部分的印象力既已減少,則部分所構成的整體亦必随之喪失印象力。

    故要保持現象整體的印象力,必須部分有複雜的變化。

     一切情緒無不要求刺激之有變化。

    吾人聽了一種音樂,倘令盡是低音,必定感覺沉悶,而發生沮喪的情緒。

    其聲若有變化,由低而高,吾人的情緒雖然随之興奮,而發生快感。

    但高音繼續太久,吾人的情緒又覺躁急,而回歸到不愉快的心境。

    《西遊記》寫到妖怪捉住唐僧及其徒弟,快要烹食之時,讀者的心情不禁為之緊張,随着發生的竟是豬八戒的诙諧言辭,吾人心理突然輕松,往往捧腹大笑,這是《西遊記》成功之處。

    讀者隻以神怪的心情去看,必謂《西遊記》不登大雅之堂,要是以文學的眼光去讀,必感覺《西遊記》是一部幽默的著作。

    吾國任何文學均缺乏幽默感,《史記》的《滑稽列傳》,不是幽默,隻是諷刺。

    諷刺可令聽者矯正其過失,也可以引起聽者的反感。

    幽默不問言者之情緒為何,聽者必為之絕倒,而解除心情的緊張或郁悒。

    豬八戒吃了人參果,而竟問行者、沙僧“甚麼味道”,這已經脍炙人口,而成為一種俗語。

    唐僧四衆行至平頂山蓮花洞,遇到金角大王及銀角大王二妖怪,行者令八戒巡山,八戒見山凹裡一彎紅草坡,便一頭鑽得進去,轱辘地睡下,那孫行者便變了啄木鳥把他弄醒。

    八戒找路又走入深山,見山凹中有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豬八戒對石頭唱個大喏,“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做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習哩。

    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

    他問什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隻說是石頭山。

    他問甚麼洞,也隻說是石頭洞。

    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

    他問裡邊有多遠,隻說入内有三層。

    ——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隻說老豬心忙記不真。

    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第三十二回),下面所寫,尤其幽默,我不欲再引原文了。

    “那怪将八戒拿進洞裡……老魔說:‘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

    ’八戒就綽經說道:‘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罷。

    ’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把他且浸在後邊淨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鹽腌着,曬幹了,等天陰下酒。

    ’八戒聽言道:‘蹭蹬呵!撞着個販腌臘的妖怪了!’”(第三十三回)。

    老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