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果然,當天傍晚快要開飯的時候,我在自己房間裡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筆迹。

    遺憾得很,我年輕時對待文件書信相當随便,因此沒法在這兒引錄原文,隻記得信上曾經問我,能不能聽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經曆。

    她在信裡說,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陳迹,跟她現在的生活是沒有什麼牽連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将遠去的人,把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苦惱事對我傾訴一回,作來也還不算太難。

    因此,如果我對這樣一次談話并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給予她一小時的時間。

     以上隻是那封信裡的主要内容,原信在當時異乎尋常地感動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單是這一點就賦予了它極度明晰而果決的力量。

    可是在我這一面,回信萬難措詞,我起了三次稿都終于撕毀,最後才這樣回答: “您對我這麼信任,我實在深引為榮,如果您認為必要,我可以保證嚴守秘密。

    凡不是您願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強求。

    唯願您叙述時,能夠對己對人處處牢守真實。

    您對我的信托,我全當是特殊的榮寵,您可以相信我這話決非虛套。

    ” 晚上,我将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間裡,第二天早晨我又發現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實毫無價值,有意義的永遠隻在全部真實。

    我将竭盡全力,作到無所隐諱,以免違背我的本意,辜負您的期望。

    請您飯後來我屋裡——我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用不着避讒防嫌了。

    因為在花園裡或人多的處所,我難于從容談講。

    您總能相信,在我說來下此決心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 那天中午,我們在飯桌上還見過面,神色自若地談了幾句不關緊要的話。

    可是,吃罷飯來到花園裡,她遇着我卻慌忙閃避了,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竟會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轉身溜進了松蔭夾道中,我看着不禁深為痛苦,同時覺得大受感動。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我在她的門前敲了兩下,房門立刻應聲開啟:裡面燈光很弱,平時原很陰暗的房間裡此刻隻點着一盞台燈,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黃影。

    c太太一點也不局促畏縮。

    她走過來迎接我,讓我在一隻圈椅上坐下,然後自己也面對着我坐下了:這些動作,我注意到,每一項都是她預先暗自排定了的。

    然而,這之後卻還是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語的場面,一次顯然非她所願的靜默——遲遲難下決心的靜默,競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輕發一言打開這個僵局,因為我看出,一個堅強的意願正在努力掙紮,要戰勝一種頑強的抗拒心情。

    樓下客廳裡不時地隐約傳來華爾滋舞曲的斷續樂聲。

    我屏息斂氣,仿佛想要減輕一點這場靜默的沉重壓力。

    c太太也似乎感到這種不自然的緊張局面很難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縱身跳躍似的,馬上開始說話了: “最難說出的隻是第一句話。

    兩天以來我早有準備,要講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實:但願我能作到。

    您現在也許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識的人,講述這一切。

    可是,從來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小時,我不曾想到過這樁往事。

    我這個老女人的話您不妨認真相信:一個人對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競全神貫注凝望了整整一生,這實在是不堪忍受。

    因為我打算講給您聽的事,全部經過隻占去我這六十七年生命裡一段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而我曾經反複寬解自己,幾乎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我對自己說:一生裡既隻有一霎時糊塗過一次,那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一般人用一個很不确定的名詞稱之為良心的那點什麼,是無法逃避得了的。

    上回聽到您十分冷靜地評論亨麗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經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夠下一次決心,找到一個什麼人,将我一生裡那一天的經曆對着他痛快地叙說出來,這樣也許能結束我這種毫無意思的空自追憶和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

    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國國教,而是天主教,我會早已得到忏悔的機會,說出了一切,以求解脫獨自隐忍的苦楚,——這種安慰在我們是無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試用這個離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來自求解脫。

    我知道,我這一切非常荒誕,可是,您既已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謝。

     “正是,我已經說過,我打算向您叙述的僅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餘的一切在我想來全無意義,别人聽來也很乏味。

    我四十二歲以前的人生經曆可以說步步不離常軌。

    我的父母是蘇格蘭有錢的鄉紳世家,開着幾座工廠,還有許多田産。

    我們過着鄉間貴族式的生活,一年裡大部分時間住在自己田莊上,夏季上倫敦去歇暑。

    我十八歲時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門世族r家的第二個兒子,在駐印度的英國軍隊裡服務過十年。

    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在朋友圈裡過着歡樂無憂的生活,一年中三個月留在倫敦,三個月消磨在自家的田莊上,剩下的時間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去旅行。

    我們的婚姻非常美滿,從不曾蒙上過半點陰影,我們所生的兩個兒子如今也早已成人。

    在我四十歲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

    他從前在熱帶地方的長年生活使他得了肝髒病,這次舊病複發為時不過兩星期,挨過這段可怕的時間我就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