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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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這次來到僅僅為了商定逃走的最後細節而已,因為——大家推斷說——,一位極有身分的大太,跟别人認識了不過兩小時,聽到一聲呼哨立刻相随情奔,這是決不可能的事。

    大家說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試提一個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為另一種可能性,甚至為它的可靠性作辯護。

    我說,有一種女人,多年來對婚後生活深感失望,内心裡固而已有準備,逢到任何有力的進攻就會立刻委身相從。

    我一提出這個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見,便馬上掀起了普遍的争論,在座的兩對夫婦尤其激動,這兩位德國人和兩位意大利人同聲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難堪的侮蔑态度,他們說,若認為世間真有一見鐘情未免太愚蠢,那原隻是低級小說裡面的無聊幻想。

     這場桌上糾紛從上湯時開始,直鬧到吃完布丁為止,其間種種狂風急雨,沒有必要在這兒詳細追述:隻有長年在公寓裡吃飯的人才會這樣争論,平常的時候,他們在一次偶然爆發的紛争裡,一時昂奮,所持的議論多半内容空泛,都隻是急忙中胡亂揀來的陳腔濫調而已。

    我們這次的争論何以竟會急轉直下有了惡聲相向的形勢,這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我相信,開始動意氣是由于那兩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自己的太太劃在一邊,不讓她們也被算在這種淺薄危險的可能性裡面。

    可惜的是,這兩人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反駁我,隻是宣稱,唯有單憑一件很偶然的、極下流的、獨身男子騙取愛情的例子來判斷婦女心理的人,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這種論調已經使我多少有些着惱,那位德國太太竟還接着開火,教訓口氣十足地加重斥責說,世上固然有着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還有些“天生的賤骨頭”,照她看來亨麗哀太太準是這類人。

    這一來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勢。

    我指出,一個女人一生裡确有許多時刻,會使她屈服于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之下,不但違反本來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這種情形實際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内心的恐懼罷了。

    而且,許多人覺着這麼做很可自慰,要這樣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誘惑的人”更堅強、更道德、更純潔。

    按我個人的看法,一個女人與其象一般常見的那樣,偎在丈夫懷裡閉着眼睛撒謊,不如光明磊落地順從自己的本能,那倒誠實得多。

    我所說的大緻都是這一類的話,這時談話漸帶火性,而别人越是抵毀可憐的亨麗哀太太,我為她辯護得越熱切(其實已遠遠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

    對于那兩對夫婦,我這麼慷慨激昂無異是——象大學生們常說的——吹起了戰鬥号角,他們四個人仿佛一組不很和諧的四重奏,忿恨切齒地向我大肆反擊。

    那位丹麥老頭一直滿臉含笑坐在一邊,象個握着馬表的足球賽裁判員似的,每當形勢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幾下表示警告:“先生們,算了吧!” 結果也總隻能安靜一會兒。

    一位先生面紅耳赤,已經從桌上跳起來三回了,他的太太費了好大的勁才按住了他,——簡單說,再過十來分鐘,我們的争論就會以大打出手收場,幸虧c太太說話了,象是加了一滴潤滑油,這場口舌之争才逐漸平靜了。

     c太太是一位白發蒼蒼的姻靜高雅的英國籍老婦人,我們大家一向默認她為全桌的主席。

    她端莊地坐在那裡,對人人都同樣和藹可親,她很少說話,不過對别人的講話總顯出興味盎然的樣子,單是她的神情體态就給人一個爽心悅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貴的儀表流露出一種心斂意甯的奇妙豐采。

    她對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同時又很巧妙地讓人人覺得跟她特别親近:大部分時間她坐在花園裡看書,常常彈奏鋼琴,很少見她跟别人同在一處,或者熱切地參加我們的談話。

    我們都不怎麼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籠罩着所有的人。

    譬如此刻,她剛剛加入論辯,大家馬上就獲得一個痛苦的感覺,一緻感到争吵得過了分。

     當時正是德國先生猛然跳起身來,接着又被按在桌邊重坐下去的當兒,c太大就趁着這令人難受的間歇加入了談話。

    她出我意料地擡起一雙晶亮的灰色眼睛,遲疑地對我望了一會兒,然後才以冷靜客觀的口吻開始發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問題。

     “這麼說,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話,您真的相信亨麗哀太太,相信一個女人,會完全無辜地被卷進一場突如其來的冒險,相信确實有些行為會使一個女人作出一小時以前還認為自己決不可能作出、也無法負責的事情來的嗎?” “我絕對這樣相信,尊貴的大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