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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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德國夫婦在客廳裡閑聊了一陣。

     六點鐘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車站那兒又遇見了他。

    他急忙走過來告訴我,說他必須向我告辭,因為有朋友突然來信要他去,不過,兩天後他還要回來的。

    果然,黃昏時餐廳裡不再見到他了。

     不過,這也隻是就他的形體來說罷了,因為,所有的飯桌上異口同聲都在談論着他,都在啧啧稱道他的快樂舒坦的生活态度。

     半夜裡,約莫十一點鐘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間裡,打算讀完一本書,忽然聽見花園裡有急迫的嚷叫聲從開着的窗子外面傳來,又看到對面大飯店裡人影忙亂。

    我驚惶不安,倒不一定為了好奇,馬上勿匆地跨過這五十步路程,趕到飯店那邊,發現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員都慌慌張張亂成了一團。

    原來當丈夫按照習慣準時陪着拉穆爾來的朋友玩骨牌的時候,亨麗哀太太獨自前往海邊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這時還不見回來,大家擔心她遭了意外。

    那位胖丈夫,平日懶得動的,這時活象一頭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着夜空高聲喊叫“亨麗哀!亨麗哀!” 由于慌亂,聲音都變了,聽來很是可怕,象是原始時代某種巨獸臨死前的哀号,侍役們和小厮們也都慌慌張張的,一會兒跑上樓,一會兒跑下樓,全部客人都被驚醒,給警察局也打過了電話。

    可是那位胖子丈夫,隻穿一件敞開的背心,還在一刻不停地來回跌跄着、蹭蹬着,朝着夜空一邊抽噎一邊叫嚷,木然地喊着“亨麗哀:亨麗哀!”樓上兩個女孩這時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對着樓下叫母親,那位父親又急忙趕上樓去安慰她們。

     接着出現了怵目驚心的一幕,簡直無法描述,因為人遇打擊過重難以承受時,那瞬間所産生的非常強烈的緊張情緒,從外表看來極富悲劇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論圖畫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樣将它重繪出來。

    那個胖丈夫突然邁着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絕的梯級走下樓來,臉也變了,神色倦怠而兇獰,手裡拿着一封信。

    “您叫大家回來吧!”他對工作人員的領班說,聲音幾乎聽不見。

    “請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來吧,用不着四處尋找了。

    我的太太已經撇下我走掉啦。

    ” 這個受了緻命打擊的人,性格裡存在着超過常人的堅忍,使他當着許多人還能竭力自持。

    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圍攏來看他,此刻個個吃驚,面子上不好意思,腦子裡滿是疑團,又紛紛離開了他。

    他還有足夠的自制力,能夠悠悠晃晃目不旁視地走過我們身邊,踅進閱覽室随手關掉了電燈。

    随後我們聽見他的笨重龐大的軀體倒進靠椅時發出的聲響,緊接着便聽到一陣野獸狂嗥似的哭聲,隻有從來不曾哭泣過的人才會這樣哭。

     對于我們每一個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這種發于自然的哀傷都有着某種帶麻醉性的力量。

    那些侍役,那些懷着好奇心悄悄走來的客人,誰都不敢吐出一聲輕笑,也不敢說出一句惋惜的話。

    大家默默無言,對着這場粉碎一切的情感迸瀉,我們似乎感到羞愧,隻得一個跟着一個,分别溜回自己屋裡,留下這個被擊倒的人,在那間黑黝黝的屋子裡獨自啜泣。

    最後,整座樓裡的燈光相繼熄滅,才漸漸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不用說,這麼一樁奇事,閃電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觸動感覺,自然會使平日隻慣閑散優遊的那班人受到強烈的刺激。

    不過,我們飯桌上猛然爆發、鬧得幾乎動武的熱烈争論,雖然起因于這樁驚人奇案,實質上卻可以說是一場關系着原則問題的論辯,是一場牽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觀的忿怒沖突。

    那位萬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惱恨,一時神智昏亂地将手裡的信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給一個女仆看到了,她這人不知謹慎洩露了内情,馬上弄得無人不曉。

    原來亨麗哀太太不是單獨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輕的法國人去的(這一來,許多人原先對那位法國人的贊賞頓時化為烏有了)。

    乍一看來不難明白,總是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抛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換一位風流年少的美男子。

    可是,那位工廠主、他的兩個女兒,還有亨麗哀大太本人,過去都不曾狠這位花花公子會過面,但憑黃昏時平台上一次兩小時的交談,再加上一小時在花園裡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個三十三歲上下、聲譽清白的女人動了熱情,一夜之間變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跟随一個素不相識的登徒子遠走天涯嗎?這種特殊情形不免使每個人都大惑不解。

    終于,我們全桌的人一緻斷定,這些表面上的公開事實不足為憑,那隻是這對情人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虛:亨麗哀太太跟那個年輕人準是暗中早有來往,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