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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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特街的盡頭,他感到自己被帶着向左轉。

    他順從了。

     街頭的那家水果攤已經把照亮橙子和檸檬的耀眼燈光熄滅了,布雷特廣場一片黑暗,隻剩下幾盞有迷霧光暈的路燈标示出那個三角地帶,廣場的中央立着一根燈杆,上面有一組三盞燈在亮着。

    這一對男女的黑色身影手挽着手沿着牆壁悄悄地走着,步履很緩慢,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還像在這個痛苦的夜晚一對無家可歸的人。

     “如果我說我出門就是想去找你,你會怎麼說?”維羅克夫人問道,用力地緊緊夾住他的胳膊。

     “我要說你找不到任何比我更願意幫助你排憂解難的人。

    ”奧西彭回答道,心裡有一種長驅直入的感覺。

    事實上,他倆間的微妙情感發展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幫我排憂解難!”維羅克夫人緩慢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

    ” “你知道我的難處是什麼嗎?”她低聲說道,但說話用力之大令人奇怪。

     “看完晚報後10分鐘,我就知道了。

    ”奧西彭熱情地解釋道,“我遇到一個朋友,你也許在店裡見過他一兩次,我與他談了一會兒,這時我才知道了事實真相。

    然後,我就朝這裡走,想看看你的情況——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得無法用語言表達。

    ”他大聲地說,仿佛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奧西彭同志有個感覺是對的,沒有女人能對他的表白完全置之不理。

    但他不知道維羅克夫人之所以帶着強烈的求生本能接受他的表白,部分原因是她像溺水者那樣要抓緊他。

    對維羅克先生的遺孀而言,這位身材健壯的無政府主義分子是個散發着光芒的生命使者。

     他倆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維羅克夫人低聲說道,聲音相當微弱。

     “你是從我的眼睛裡看出來的。

    ”奧西彭信心十足地提醒。

     “是的。

    ”她低聲地對着他湊過來的耳朵說。

     “我的愛無法在你那樣的女人面前隐瞞住。

    ”他繼續說。

    不過,他試圖把自己與物質因素分離開來,比如,他對店鋪生意的價值、維羅克先生留在銀行裡的存款。

    他極力強調自己隻看重感情因素。

    在他内心深處,他對自己的成功感到有點震驚。

    維羅克是個好人,顯然是個好丈夫,每個人都能看出這點。

    然而,奧西彭同志不願為了那個死人去破壞自己的運氣。

    他态度堅決地壓制住了自己對維羅克靈魂的同情,并繼續說: “我無法隐瞞我的感情,我太想你了。

    我敢說你能從我的眼睛中看出來,但我不想猜測感情。

    你總是那麼冷漠……” “你期望我做什麼?”維羅克夫人突然說,“我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仿佛是對自己說,語氣中帶着惡意的憤怒:“後來他把我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 奧西彭沒有理睬這點,而是繼續說自己的事。

     “我覺得他不配你,”他又開口說,把對朋友的忠誠抛到雲霄之外去了,“你本該有更好的生活。

    ” 維羅克夫人痛苦地打斷他說: “更好的生活!他騙走了我7年的生活。

    ” “你似乎跟他一起生活很幸福。

    ”奧西彭試圖解釋自己的過去一段時間裡對她的冷漠态度。

    “這使我在你面前感到羞怯。

    你似乎愛他。

    我感到吃驚——或者說是嫉妒。

    ”他繼續說。

     “我愛他?”維羅克夫人低聲地呼喊起來,語氣中充滿了蔑視和怒火。

    “你認為我愛他,認為我是他的好妻子,認為我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

    你竟然有這樣的看法!喂,湯姆……” 奧西彭聽到她叫他的這個名字,竟然驕傲得渾身發抖。

    他的名字是亞曆山大,最親近的人叫他湯姆。

    這是個表示友好的名字——表示要提升關系。

    他不知道她曾經聽到别人用過這個名字。

    顯然,她不僅聽到了,而且還珍藏在記憶裡——或許是心裡。

     “喂,湯姆!我是個年輕姑娘。

    我毀了。

    我累壞了。

    我有兩個人要養活,而且好像我還能養更多。

    兩個人——母親和那孩子。

    那孩子更像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母親的。

    我整夜坐着把他放在我的膝蓋上,樓上隻有我一個人,那時我才8歲。

    所以,他是我的,聽我說……你不明白這點,沒有人明白這點。

    我能怎樣做呢?曾經有個年輕人……” 那段與年輕屠夫的浪漫回憶,又在她的記憶裡頑強地複活了,仿佛是在令人恐懼的絞刑或對死亡的反抗之前又一次看到了理想。

     “當時我愛的就是那個男人,”維羅克先生的遺孀說道,“我希望他也能從我的眼神中看出愛情。

    他每周能掙25先令。

    他的父親威脅把他趕走,如果他打算娶一個撫養着殘廢的母親和一個傻弟弟的女孩。

    但他繼續與我交往。

    後來,我終于有了勇氣,斷絕了與他的關系。

    我必須這樣做。

    我非常愛他。

    每周隻有25先令!這時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他是位好房客。

    女孩會怎樣選擇呢?我能住大街嗎?他似乎很善良。

    總之,他想要我。

    我怎樣撫養我的母親和可憐的弟弟呢?我同意了。

    他似乎很和藹,很大方,有錢,從來不抱怨。

    7年了——我給他做了7年的好妻子,他很善良、很好、很大方——他是愛我的。

    是的,他愛我,有時我就是這麼想的——7年。

    我給他做了7年的妻子。

    可你知道你的朋友是什麼嗎?你知道嗎?……他是個魔鬼!” 奧西彭同志聽得目瞪口呆,那低聲的耳語中包含着超人般的激情。

    溫妮轉過身子,雙臂抱住他,他倆面對面站着,站在黑暗的、孤寂的、霧霭迷茫的布雷特廣場上,這裡有生命的聲音都消失了,就好像是一座由瀝青、磚頭、死氣沉沉的房屋、沒有感情的石頭構成的三角形深井。

     “不,我不知道。

    ”他鄭重地說,樣子看上去既軟弱又愚蠢,他的歡愉表情被面前的這個怕絞架怕得要命的女人驅趕走了。

    “但我現在知道了。

    我,我理解了。

    ”他笨拙地說,因為他心裡正在琢磨着維羅克會對自己睡夢中的、樣子安詳的妻子做出何等殘忍的暴行。

    肯定是相當恐怖的。

    “我理解了。

    ”他重複說道。

    突然,他似乎有了靈感,脫口說道:“不幸的女人!”與他常挂在嘴邊的那句“可憐的寶貝!”相比,他剛說的這句代表一種比較高等級的同情。

    他意識到眼前的情況有點不正常,但他仍然不願讓眼前的戰利品跑掉,于是又改口說:“不幸但大膽的女人!” 他很高興找到了那個語義差異,但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獲。

    “哈,但他現在死了。

    ”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表達。

    在這句小心翼翼的驚歎語中,他加入非常顯著的敵意。

    維羅克夫人瘋狂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猜到他死了。

    ”她低聲咕哝道,仿佛好像丈夫的死與她無關似的。

    “你,你猜到了我必須做的,我必須做的!” 她說這些詞彙的語氣飄忽不定,但包含了勝利的喜悅、焦慮的緩釋、獲救的感激這幾種不同的感情。

    她的感情吸引了奧西彭的全部注意力,緻使他沒有很好地理解她話中的真實含義。

    他非常想知道她遇到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如此的興奮。

    他甚至開始推測,格林尼治公園爆炸案的潛在原因并不複雜,就是維羅克的婚姻生活不幸福。

    他甚至懷疑維羅克先生是選擇了一種極端的自殺手段。

    天啊!這能解釋為什麼這宗爆炸案顯得那麼的愚蠢和沒頭沒腦。

    在目前情況下,無政府主義者根本不用出來做聲明。

    想反,維羅克和那些地位與他相當的革命分子都了解實情。

    維羅克開的這個大玩笑把整個歐洲、世界革命運動、警察、新聞界、獨往獨來的教授都愚弄了。

    雖然奧西彭感到驚訝,但他肯定這件事是維羅克做的!這個可憐蟲!他突然想到,在維羅克夫婦中,還說不定誰是真正的魔鬼。

     亞曆山大·奧西彭,綽号“醫生”,他總是傾向于縱容他的男性朋友。

    他看到維羅克夫人正挎着他的手臂。

    對他的女性朋友,他的想法特别實際。

    當他表示知道維羅克先生已經死了,為什麼維羅克夫人會驚叫起來呢?維羅克先生的死已經不是猜測了,他就一點都不感到驚擾。

    女人說話都像瘋子一樣,但他想知道她了解多少底細。

    報紙隻能告訴她基本的事實:格林尼治公園被炸碎的那個人還沒有查明身份。

    無論維羅克的企圖是什麼,難以想象他會把自己的企圖告訴她。

    這個問題讓奧西彭同志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他停下腳步,他倆已經走完了布雷特廣場的三個邊,又到了布雷特街的街口了。

     “你最初是怎樣聽到這個消息的?”他問道,他故意用一種符合當時氣氛的語氣,他希望身邊的女人能透露點什麼給他。

     她猛烈地顫抖了一會兒,然後用死氣沉沉的聲音做了回答。

     “從警察那裡。

    總巡官來了,他說他是總巡官希特。

    他給我看了……” 維羅克夫人發出了哽咽聲:“湯姆,他們是用鏟子把他的殘餘碎片收集起來的。

    ” 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欲哭無淚。

    這時奧西彭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警察!你是說警察已經來過了?那個總巡官希特是親自來通知你的?” “是的,”她用冷漠的聲音回答,“他來了,就像現在你這樣,他來了。

    我不知道,他給我看一塊大衣的碎片。

    就這樣。

    你知道這個嗎?他說。

    ” “希特!希特!他來幹嗎?” 維羅克夫人低下了頭。

    “沒什麼,他沒有做什麼。

    他走了。

    警察跟維羅克是一邊的,”她悲痛地咕哝道,“另外還有一個。

    ” “另外還有一個。

    你是說另外還有一個巡官?”奧西彭問道,樣子異常興奮,語氣就好像一個被吓壞的孩子。

     “我不知道。

    他來了,他像個外國人。

    他可能是大使館裡頭的人。

    ” 奧西彭同志又被吓了一跳,幾乎要癱在地上。

     “大使館!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什麼大使館?你說大使館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切舍姆廣場,他詛咒的人就在那裡。

    我不知道,我不關心。

    ” “那家夥對你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嗎?” “我不記得了……沒什麼……我不關心。

    别問我。

    ”她疲憊的聲音懇求道。

     “好吧,我不問了。

    ”奧西彭同意,語氣溫和。

    他确實沒有再問,這不僅是因為他被那懇求聲音中的痛苦所打動,而且因為他感覺自己在這件晦暗的事中變成了局外人。

    警察!大使館!呸!由于事情變得太複雜,他不敢冒險繼續追究,害怕走入歧途,于是立即放棄所有假定和推測。

    他面前有個女人,絕對正在向他求愛,這是最要緊的事。

    沒有什麼能比他剛才聽到的更加使他驚奇的了。

    突然,維羅克夫人好像從一個安甯的睡眠中驚醒了,她開始大膽地要求立即逃往歐洲大陸,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