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在肮髒街道上、永遠照不到太陽的小店鋪。

    維羅克夫人很有禮貌地聽着他說,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就好像是一個訪客結束訪問了一樣。

    她走向丈夫,伸出一隻手,仿佛要做一次沉默的告别。

    她的網狀面紗搖晃地懸挂在左臉上,樣子好像是為她的行動不便而做的雜亂禮儀。

    當她走到爐前的地毯上時,維羅克先生已經不在壁爐前了。

    他向沙發走去,根本沒有擡眼看看自己長篇大論的效果。

    他很疲倦,像個好丈夫似的服輸了。

    但他感到自己一直極力隐瞞的弱點被刺痛了。

    如果她想沉浸在那過度的沉默中,她就應該這樣做。

    她是這種家庭藝術的大師。

    維羅克先生沉重地倒在沙發裡,像往常一樣他根本沒有照顧一下自己帽子的命運,那帽子似乎已經習慣于自己照顧自己,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一個安全去處。

     他累了。

    一個月的策劃工作使他深受失眠的折磨,折磨終于在今天結束了,但充滿了驚人的失敗,失敗的困惑和懊惱消耗掉了他最後一點精神力量。

    他累了。

    男人不是石頭做成的。

    一切都見鬼去吧。

    維羅克先生又用他那奇怪的方式睡下了,穿着外衣就躺下了。

    大衣敞開着,有一側的大衣鋪在了地上。

    他輾轉反複,希望快點入睡,從而能美美地把痛苦忘掉幾個小時。

    美好的睡眠肯定會回來的,現在隻是臨時休息一下。

    他想道:“我希望她會放棄那該死的無理取鬧,那真讓人生氣。

    ” 維羅克夫人重新獲得了自由,但她對自由的感受肯定有些不完美的地方。

    她沒有從門口走出去,而是背靠着壁爐,像個旅客靠着栅欄在休息。

    她的樣子透露出一股野性,這不僅可以從挂在她面頰上像塊破布一樣的黑紗上看出來,還可以從她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屋子裡發愣看出來。

    這個女人本是有能力做一次交易的,她隻需稍微表示一下懷疑,就能給予維羅克先生的愛情理想以無窮大的震動。

    但她此時仍然猶豫不決,仿佛她正在憂心忡忡地考慮這筆最後交易的沉重代價一樣。

     沙發上的維羅克先生,扭動着肩膀,想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心滿意足的他,衷心地表達了一個非常虔誠的願望,這也是他那顆心所能表達的最虔誠的願望。

     “我有個美好的願望,”他用嘶啞的聲音嘟哝道,“我希望我從來沒有去過格林尼治公園,從來沒有看到過屬于那公園的一切東西。

    ” 這句嘟哝在這間不大的房間裡顯得相當大,與他那不大的願望很匹配。

    他發出的聲音,具有相當合适的波長,按照正常的數學表達式向四周傳播開來,在屋裡的靜物周圍飄蕩着,舔着維羅克夫人的臉龐,就好像她的臉龐是一塊石頭。

    似乎令人難以置信,維羅克夫人的眼睛好像随之變得越來越大。

    維羅克先生的聲音,流入了妻子記憶中存放着敵對信息的地方。

    格林尼治公園,那個孩子就是在這個公園裡被殺死的——被炸碎的樹枝、撕碎的樹葉、沙土、弟弟的嫩肉和嫩骨,這些東西都像是煙花一樣噴射出來。

    此時,她回憶起曾經聽到過的東西,那些東西就像是浮現在眼前一樣。

    他們用鏟子收集弟弟的遺體。

    她好像看到眼前有一把鏟子,那鏟子正在一鏟一鏟地收集起來一堆的可怕東西,這幅圖景使她渾身戰栗得難以控制。

    維羅克夫人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想用眼簾的夜幕去覆蓋住那幅圖景,那可真是一幅可怕的圖景,斷臂殘肢像雨滴一樣落下來,史蒂夫的頭顱孤獨地懸浮在空中,正在緩慢地消失在夜空,就好像是煙花表演中最後一顆星星。

    維羅克夫人睜開了眼睛。

     她的臉不再像一塊石頭了。

    任何人都能注意到她面部的微妙變化,她凝視的方式也改變了,這給予她一種驚人的新表情。

    即使是有見識的人,在很安甯的環境裡,要想對這種表情進行分析也是很困難的,但任何人隻需看一眼就能無誤地領會其意義。

    維羅克夫人做交易的疑心沒有了,她又恢複了理智,整個人都在她的意志下開始活動了。

    但維羅克先生看不到這一切變化,他正在休息,休息的樣子快樂得令人同情,這全是因為他過度疲勞的緣故。

    他不想有更多的麻煩了,不僅與妻子之間不再有更多的麻煩,還要與世界上所有人之間不再有更多的麻煩。

    他為自己做的辯護是無邪的,他愛自己。

    他對妻子目前的沉默狀态給予對自己有利的解釋。

    到了與妻子講和的時候了。

    他倆之間的沉默延續了太長的時間。

    他小聲地稱呼她的名字,希望打破沉默。

     “溫妮。

    ” “是。

    ”已經獲得自由的維羅克夫人順從地回答。

    此時,她的理智又重新獲得控制權,可以控制發聲器官了。

    她感到自己能以近乎超自然的方式控制身體的每一根神經。

    她又是自己的了,因為交易就要完成了。

    她能看見遠處的東西了。

    她變得機智起來。

    她迅速回答他的問題是有用意的。

    他不希望那個男人改變躺在沙發上的姿勢,因為她覺得目前的這個姿勢令她滿意。

    她成功了。

    那個男人沒有動一下。

    做出回答後,她身體随便地傾靠在壁爐上,姿勢很像一個正在休息的旅客。

    她不急于做什麼。

    她的眉頭是舒展的。

    維羅克先生的頭部和肩部被沙發突出部擋住了。

    她緊盯着他的雙腳。

     她一直保持這種神秘的姿态。

    突然,她聽到維羅克先生用丈夫的口吻發話了。

    維羅克先生一邊說,一邊挪動身體為她能坐在沙發邊上騰出了一塊地方。

     “過來。

    ”他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道,或許這種聲音裡帶着野蠻勁,但維羅克夫人知道這是他求愛的信号。

     她立即向前走去,仿佛她仍然是個忠誠于夫妻關系的妻子。

    她的右手在桌面上輕輕地掃過,當她向沙發走去的時候,桌子上的切肉刀不見了,切肉刀旁邊的盤子沒有發出一絲響聲。

    維羅克先生聽着地闆的叽叽嘎嘎聲,感到十分滿足。

    他等着她。

    維羅克先生走過來了。

    仿佛史蒂夫無家可歸的靈魂猛然飛入了他姐姐的胸中,姐姐是史蒂夫的保護者,她的臉每向前走一步就變得越發像她的弟弟,她的下嘴唇開始像弟弟一樣低垂着,左右眼微微地發散。

    但這些維羅克先生看不到。

    他正仰卧着,雙眼向上凝視着。

    他隐約在天花闆上看到一隻緊握着切肉刀的手。

    那刀上上下下地閃着光。

    那刀從容不迫地運動着。

    維羅克先生終于看清了從容不迫運動的手臂和武器。

     那手臂和武器的運動非常從容不迫,他完全理解了其中的含義,他的喉嚨裡也品嘗到了死亡的滋味。

    他的妻子瘋了——正在進行瘋狂的謀殺。

    那手臂和武器的運動是從容不迫的,但他仍然有時間從最初的麻痹狀态恢複正常,做出決斷與那個手拿武器的瘋子進行異常可怕的搏鬥,最終取得勝利。

    那手臂和武器的運動是從容不迫的,允許維羅克先生制訂出一個詳細的防守計劃,他可以跑到桌子背後,用椅子把那女人打翻在地。

    然而,手臂和武器從容不迫的運動卻沒能讓維羅克先生有時間移動他的手和腳。

    那把刀已經插入了他的胸膛。

    那刀鋒所到之處沒有任何阻力。

    緻命的危險總是有很高的準确性。

    維羅克夫人是在沙發旁邊發力的,在這記向下的猛刺中,她彙集了她所繼承的所有古老的、卑微的血統,有洞窟人時代的簡樸兇猛,還有酒吧間時代不正常的精神狂暴。

    間諜維羅克先生,借着猛刺的用力,稍微扭轉了一下身體,四肢連動都沒有動就死去了,僅低聲說了聲“不要”做抗議。

     維羅克夫人放開了手中那把刀,這時她與死去的弟弟也不像剛才那麼相像了,她又恢複成了一個正常的人。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這是自總巡官希特向她展示帶着标記的史蒂夫的殘破大衣之後第一次輕松地呼吸。

    她探身向前,兩臂交叉倚在沙發背上。

    她采取這個姿勢不是為了觀察維羅克先生的屍體或對結果沾沾自喜。

    她這樣做是因為感到會客室在晃動,就好像是在大海上航行遇到了風暴。

    她的頭有點暈,但很鎮定。

    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自由的人,既沒有什麼東西想得到,也絕對沒有任何事想去做,因為史蒂夫發出的迫切情感要求已經不存在了。

    維羅克夫人的思維裡有許多畫面,可眼前的這畫面并沒有使她困擾,因為她的思維停止了思考。

    她一動不動。

    她是個享受着沒有任何責任而隻有無窮快樂的女人,就好像死屍一般。

    她一動不動,腦子裡一片空白。

    維羅克先生的屍體躺在沙發上睡覺,也是一動不動。

    如果不是維羅克夫人還能呼吸,夫妻兩人真是處于完美的一緻之中:他倆的一緻是謹慎保守的結果,沒有多餘的話,沒有多餘的暗示,這是他倆令人尊敬的家庭生活的基礎。

    他倆的生活确實是令人尊敬的,他倆用沉默寡言掩蓋了他倆從事的秘密職業和不正經的買賣。

    總之,他倆禮貌待人,從不尖叫惱人,也沒有其他不誠信的舉止。

    這一記猛刺之後,這種值得人尊敬之處仍然依靠靜止不動和沉默寡言維持着。

     會客室裡靜悄悄的,直到維羅克夫人緩慢地擡起了頭,用懷疑的目光看着屋裡的鐘表。

    她意識到屋裡有鐘表的聲音,因為那聲音越來越響。

    她清楚地記得,牆上的鐘表是不響的,發不出嘀嗒的聲音。

    突然聽見這麼響的嘀嗒聲意味着什麼呢?鐘表的指針在差10分鐘9點上。

    維羅克夫人一點都不關心時間,可那嘀嗒聲仍然繼續着。

    她判斷那聲音不是來自鐘表,她開始用陰沉的目光掃視四周的牆壁。

    過了一會兒,視線開始抖動,眼前變得模糊起來。

    與此同時,她努力去聽那聲音的位置。

    嘀嗒,嘀嗒,嘀嗒。

     聽了一會兒,維羅克夫人低下頭,仔細地查看丈夫的身體。

    他躺着的姿勢很自在、很熟悉,所以她的查看并非她家庭生活中的新鮮舉動,自然不會感到有什麼尴尬之處。

    像往常一樣,維羅克先生正在安逸地休息。

    他看上去很舒服。

     由于維羅克先生身體的姿勢的緣故,已經是寡婦的維羅克夫人看不見他的臉。

    雖然她感到了困倦,但她那雙細緻的手仍然追蹤着那嘀嗒的聲音。

    當她看到沙發邊緣伸出一個扁平的物體時,她開始沉思起來。

    這是一把家庭用切肉刀的手柄,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但這把刀的位置是在維羅克先生的馬甲上,刀的手柄上有東西滴下來。

    黑色的液體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闆布上,嘀嗒聲變得越來越快,激烈得就如同一塊瘋狂的鐘表。

    速度達到最快的時候,嘀嗒聲變成了連續的流淌聲。

    維羅克夫人觀察着那變化,臉上的焦慮也随之發生着變化。

    什麼東西在流淌着,是黑色的,涓涓細流,快速流淌着……那是人血! 看到這意想不到的情景,維羅克夫人放棄了她那懶散的、不願承擔責任的态度。

     她猛地撩起自己的裙子,輕輕地尖叫了一聲,便跑到了門口,仿佛這涓涓細流是大洪水的前兆。

    跑動中,她碰到了桌子,她便用雙手推那桌子,好像桌子是活人一般,由于她用力很大,桌子滑行了一段距離,桌子的四條腿刮得地闆發出喧嚣聲,而桌子上的大盤子沉重地摔在地闆上碎了。

     此後一切又變得寂靜起來。

    維羅克夫人此時已經站到了門口,停下了腳步。

    地闆的中央有一頂圓禮帽,那是移動桌子暴露出來的,她奔跑時帶起的風,吹得那頂圓禮帽輕微地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