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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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我又繼續走到了宜津線的丹後由良站前。

    沿着東舞鶴中學時代修學旅行所走的同一條路線,從這車站踏上了歸途。

    站前的公路行人稀疏。

    衆所周知,本地人主要靠短暫的夏季的繁榮來維持生計。

     站前的一爿小旅館,門前挂着“海水浴旅館由良館”的招牌,我想就在這旅館泊宿。

    打開了毛玻璃門,揚聲請求向導,卻不見回應。

    正門鋪闆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木闆套窗緊閉,屋内一片漆黑,沒有人的動靜。

     我繞到屋後。

    那裡辟有一個樸素的小庭園,菊花都枯萎了。

    高處安裝了一個水槽,是供夏季遊泳歸來的房客沖洗身上的沙子用的。

     距客房不遠的一幢小房,似是住着旅館主人的家屬。

    嚴閉的玻璃門裡流瀉出收音機的聲音。

    茫然地聽到這種擺弄的高聲,反而不覺得有人在屋了。

    果然,這裡也沒有人影,我在激放着兩三雙術展的正門處,趁着收音機聲間歇的空隙,揚聲招呼,還是白等了一陣子。

     背後映現了一個人影。

    這是從陰沉的天空隐約透出來的陳隴的陽光中,發現了大門前的木屣箱上的木紋明亮起來的時候。

     一個胖墩墩的肌膚白皙的女人--她的軀體輪廓像是融化了再擠出來似的--眯縫着一雙似有似無的細眼睛在凝望着我。

    我說明要投宿的來愈。

    她連聲“請跟我來”也沒有說,就默默地轉過身子,向旅館門廳走去了。

     ……她給我安排的住房,是在二樓的一個角落上,窗戶如海的小問。

    要想靠這女人端來的手護這一丁點火氣,來熏這長期關閉的房間的空氣,是難以驅散那股黴臭味的。

    我打開窗扉,讓北風吹拂我的身掃。

    大海那邊,同方才一樣似乎不是為了讓誰觀賞,雲朵悠閑、莊重地在不項戲耍。

    雲朵似乎也是自然的毫無目标的沖動的反映。

    而且可以看到其中必有一部分是靈敏、理智、藍色的小結晶體,是蔚藍天空的薄片。

    海卻看不見。

     ……我站在自邊,又開始追尋方才的念頭。

    我們心自問:我在想燒毀全閣之前,為什麼沒有先想到把老師殺掉呢? 迄今我并非全未想過要把老師殺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是無濟于事。

    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即使把老師殺掉,他的和尚頭和他的無力的罪惡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不計其數地從黑暗的地平線上湧現出來。

     一般來說,有生命的東西不像金閣那樣具備嚴密的一次性。

    人類隻不過是承擔大自然的諸多屬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來傳活并繁殖它罷了。

    假如殺人是為了消滅被殺對象的一次性的話,那麼殺人就是永遠的誤算。

    我就是這樣認為的。

    這樣,全閣和人類的存在就愈發顯示它們鮮明的對比。

    一方面,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衆生的幻想,而金閣堅固的美反而露出毀滅的可能性。

    像人類那樣有能力緻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

    為什麼人們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我的獨創性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

    假如我把19世紀末20世紀初指定為國寶的金閣燒毀,那是純粹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破滅,那就是确實減輕人類創造的美的總分量。

     思緒翩跹的時候,連諧谑的氣氛也襲擊了我。

    “要是把金閣燒掉……”我自言自語,“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吧。

    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的。

    還學習到我們的生存騎在其上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

    ” 是啊。

    我們的生存确實是被持續一定時間的凝固物所包圍而保存着的。

    譬如,木匠隻為家務之便而制造的小抽屜,随着時間的流逝,時間淩駕于這物體的形态之上,曆時數十年數百年後,時間反而仿佛凝固起來而形成這物體的形态。

    一定的小空間,起初被物體占據着,後來變為被凝結了的時間所占據。

    它就是一種精靈的化身。

    中世紀短篇小說之一的《付喪神記》①的開首是這樣寫道:—— ①《付喪神記》:日本定河時代的連環畫書,共二卷。

    描寫不用的舊家具,年長日久,化為妖精,興妖作怪的故事。

     陰陽雜記雲,器物經百年,得化為精靈,诓騙人心,人們把 它稱做付喪神。

    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舊家 具,扔棄在路旁,叫做大掃除。

    這樣使得不足百年的付喪神速 了災難。

     我的行為可能免遭付喪神的災難,成為打開人們的眼睛,從這災難中把他們拯救出來吧。

    由于我的這種行為,可能導緻把金閣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閣所不存在的世界。

    世界的意義将會确實地改變…… ……我自己越想越快活。

    現在我目睹的圍繞着我身邊的世界,已經接近了沒落與終結。

    落日的光輝曾照大地,載着承受夕照而輝煌燦爛的金閣的世界,猶如從指縫漏掉的沙子實實在在地時時刻刻地掉落下去…… 我在由良旅館逗留了三天。

    促使我離開這旅館的,是由于老闆娘覺得我泊滿期間一步也沒有出門,舉止可疑,把警官帶來了的緣故。

    我看見穿制服的警官走進我的房間裡來時,擔心我的預謀會被發現,可馬上又覺得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據實回答了他的詢問,我說我想離開寺廟生活一段時間,所以出走了,并且出示了學生證。

    還特意當着警官的面,如數付清了旅館負。

    結果,警官擺出了一副保護者的姿态,立即給商苑寺佳電話,核實我所說的不是謊言,并告訴他們說,他将把我送回寺廟。

    并且為了不傷害我這個有前途的人,還特意換上了便服。

     在丹後由良站候車的時候,陣雨襲來,沒有頂棚的車站頓時全被淋濕了。

    着便服的警官陪伴我走進車站辦公室。

    他蠻自豪地向我顯示,站長和站務員都是他的朋友。

    不僅如此,他還向大家介紹我是他的侄子,從京都來的。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

    這位農村站長和警官圍着忽閃着火苗的鐵火盆,談笑風生,絲毫沒有預感到逼近眼前的世界的變動和他們的秩序行将崩潰。

     我心想:“假使金閣被燒掉了……假使金閣被燒掉了,這幫家夥的世界将會被改變面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将會被推翻,列車時刻表将會被打亂,他們的法律也将會被變成無效的吧。

    ” 他們竟然絲毫也沒有留意到他們自己身邊站着一個未來的犯人,這個未來的犯人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伸向火盆。

    他們使我感到高興。

    性格爽朗的年輕姑務員大聲吹噓他下個假日将去看的電影。

    那是一部精彩的、催人淚下的電影,也不乏花哨的武打場面。

    下個假日就去看電影!這個朝氣蓬勃的、遠比我魁偉的、生動活潑的青年在下個假日将去看電影,擁抱女人,然後進入夢鄉。

     他不斷地捉弄站長,開玩笑,挨責備,還手不停地給火盆添炭,時而在黑闆上寫些數字。

    生活的迷惑,或者說對生活的妒忌,又要再度使我成為俘虜。

    我也可以不去燒金閣,從寺廟跑出來,還俗,這樣完全埋沒在生活裡。

     ……但是,黑暗的力量又立即複蘇,把我從那裡帶了出來。

    我還是一定要把金閣燒掉。

    到了那個時候,特别定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