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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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要讓他瞧瞧,我是決不會垂下眼簾的。

    但是,老師那雙眼圈滿是松弛的皺紋的眼睛,沒有露出任何感興趣的神采,他将視線從我身上移問我貼鄰的人的臉上。

     開始講課了。

    我隻顧等待着他講到哪裡會突然急轉到我的問題上。

    我側耳傾聽。

    老師高亢的聲音不斷于耳。

    老師内心的聲音,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這一夜,我依然難以成眠。

    我藐視老師,我要嘲笑他的僞善。

    但是,我漸漸露出了一種悔恨自己不能總是保持着這樣興奮的情緒。

    我對老師的僞善表示的輕蔑,在奇妙的狀況下,與我的意志薄弱結合在一起,我終于明白了他是個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敗。

    我的這種心緒一度爬上了頂峰,爾後又沿着陡坡快步跑了下來。

     我想:明兒一早就去道歉。

    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内向他道歉吧。

    老師的表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這是一個刮風的日子。

    我從學校回來,漫不經心地打開了書桌的抽屜,看見了一個白紙包。

    裡面就是包着那張照片,上面連一個字也沒有。

     老師似乎打算用這個辦法了結這樁事件。

    倒不是他對此事明确表示不聞不問,而似乎是要讓我意識到我的行為是無效的。

    這種歸還照片的奇妙方法,卻突然讓我浮想聯翩。

     “老師一定也很痛苦。

    ”我想,“他一定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一招來的。

    當今他确實在憎恨我。

    大概老師不是憎恨照片,而是這張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廟裡也不得不避忌地人的耳目,趁無人的當兒蹑足經過走廊,來到一次也不曾來過的弟子房間,簡直像犯罪似地打開了我的書桌抽屜,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臉。

    如今老師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 這麼一想,我心頭蓦地湧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悅。

    此後我便從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将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後用兩層結實的筆記本紙包起來,緊緊摟在手裡,帶到了金閣的旁邊。

     寒風呼嘯的月夜,金閣像往常一樣聳立着,洋溢着一種陰郁的均衡的氣氛。

    林立的細長柱子在承受着月光的時候,恍如琴弦,金閣就像一個巨大的離奇的樂器。

    這是由于懸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來産生這種錯覺。

    今夜也如此。

    可是風兒從決不鳴響的琴弦隙間徒然地吹過去了。

     我撿起腳下的一塊小石頭,把它包在小紙包裡,将紙包揉成結結實實的一團。

    這樣我便把用石頭壓着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鏡湖地裡了。

    悠然地擴展的漣遊,很快就蕩到岸邊我的腳下來。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這些事情積累的結果。

     日後回想起來,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實則是經過長期深思熟慮和猶豫的。

    然而,我總喜歡把它認為是被突然的沖動所驅使的行為。

    因為我内心缺乏根本性的沖動,所以我尤其喜歡模仿沖動。

    譬如,有的男人頭天晚上計劃好第二天去祭掃父親的墓,可是第二天出了家門,來到車站前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轉而到酒友家中去了,這種情況能說他是純粹的沖動嗎?他的突然改變主意,難道不是比迄今長期準備去掃墓更有意識的、對自己的意志的一種報複行為嗎? 我出走的直接動機,是由于頭天老師第一次以堅決的口吻明确地說:“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确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 對于老師這番言明,我耿耿于懷。

    雖說這種宣告是頭一次,但我早就預感到會有這種宣告,是有思想準備的。

    所以我聽到這種宣告時,并不感到是個晴天霹靂。

    再說,事到如今,大吃一驚或狼狽周章都無濟于事。

    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樣認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于受老師這番話的觸發,一時沖動之下采取的行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确實探知了老師很我之後,眼看着我的學業就荒疏了。

    預料一年級的成績是:為首的華語、曆史均是84分,總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

    總課時是464小時,缺課僅14小時而已。

    預科二年級的成績總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中的第35名。

    我不是有錢去消磨時間,隻是不願意上課,以閑暇為樂而逃學的,是在上三年級之後,在這新學期恰恰發生照片事件之後不久開始的。

     第一學期結束時,校方警告我,老師也訓斥了我。

    成績不佳,缺課時間多固然是訓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師惱火的,是一學期隻上三天的排宗教義課我竟全部曠課了。

    這三天的祥宗教義課,學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采取與諸事專門道場同樣的形式進行的。

     老師特别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間裡訓斥,這是罕見的。

    我隻耷拉着腦袋,一聲不言。

    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師對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婦勒索事件都隻字不提。

     從這時候起,老師對我明顯地疏遠了。

    這就是我盼望的演變結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證迹,也是我的一種勝利。

    而且,要獲得這種勝利,隻需偷懶就足夠了。

     三年級第一學期,我曠課達六十多個小時,約為一年級三個學期總曠課時間的五倍。

    我曠課這麼多時間,不是用來讀書,也沒有錢去娛樂,除了偶爾同拍本閑聊,就是我獨自一人無所事事。

    大谷大學的記憶,同無為的記憶幾乎是難以區分的。

    我緘口不言,獨自一人無所作為。

    或許這種無為也是我這号人的一種“樣的教義一吧。

    這種時候,我片刻也不感到寂寥。

     有時,我幾個小時坐在草地上,觀察着雞蟻搬運細紅上去造窩的情形。

    并非螞蟻引起我的興趣。

    有時,我長時間地呆望着學校後面的工廠的煙囪冒出的縷縷輕煙。

    也并非煙雲引起我的興趣……我覺得我全然地,甚至連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

    外界處處都是忽而冰冷,忽而炎熱。

    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外界時而呈現斑駁,時而又呈現條紋狀。

    自己的内在和外界不規則地緩慢地輪流轉化,四周無意義的風景映在我的眼簾裡,風景闖入了我的内心,而且沒有闖入的部分在彼方活潑地閃爍着。

    這閃爍着的東西,有時是工廠的旗幟,有時是土牆上的微不足道的污點,有時又是被抛棄在草叢中的一隻舊木屣。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一瞬間在我心中産生,又一瞬間在我心中消失。

    可以說,這是沒有形成所有形态的思想吧……我覺得重要的事物總是與微不足道的事物聯系在一起,今天報上刊登的歐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舊木屣有着不可分割的聯系。

     我曾就一片草葉尖端的銳角進行過長時間的思考。

    說思考是不恰當的。

    這種奇怪的瑣碎的念頭決不會持久,在我的感覺裡,它做活着,又似死去,實在難以捕捉,猶如樂曲的副歌執拗地反複出現。

    這片草葉的尖端為什麼其銳角必須是這樣尖銳的呢?倘使是純角,難道就會失去草的種别,就得自然從這一角整個崩潰嗎?倘使是拆掉大自然的齒輪中的極小東西,不就可以使整個大自然颠覆嗎?我想人非非,陡然地思考着這種方法。

     ……轉眼間,老師的訓斥洩露了出去,寺廟的人對我的态度變得日益險惡了。

    妒忌我升大學的那個師兄弟總是帶着一種充滿勝利自豪的冷笑凝望着我。

     夏秋兩季,我一直在廟裡生活,幾乎不與他人交談。

    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師命令副司把我喚去。

     那是11月9目的事。

    正是我上學前,我穿着制服來到了老師的眼前。

     老師本來胖乎乎的臉,異樣地繃得緊緊的,大概是由于一見到我不得不跟我說話這樣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所導緻的呼。

    而我呢,看到老師的眼睛像看麻風病人似地望着我的時候,我就感到異常的痛快。

    因為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滿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師旋即把視線移開,一邊在手爐上揉搓着手一邊說話。

    那柔軟的掌心上的肌肉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氣中,聽起來卻是充滿着清澄的刺耳。

    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與肉之間存在着超過需要的親密。

     “你看看這封信吧,校方又寄來了嚴厲的警告。

    令首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不知道會多傷心啊。

    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考慮,這樣下去結果會成為什麼樣子呢?”……然後,他接着說了那一句:“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确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 我沉默良久,然後才說道: “這不就等于已經抛棄我了嗎?” 老師沒有立即回答。

    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不被抛棄嗎?” 我沒有回答。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不知不覺意結結巴巴地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況,您完全了解了。

    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麼樣?”老師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這成不了什麼氣候,也無濟于事嘛!” 這時老師露出了一副完全抛棄了現世的面孔。

    生活的細節、金錢、女人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一染指了,他這樣一副污辱現世的面孔,是我從未曾見過的……我感到厭惡,仿佛觸摸到血色好、有體溫的屍體。

     這時候,我湧起一種痛切的感覺,希望周圍的一切事物遠離自己,哪怕是片刻。

    我從老師的房間退出來後,不斷地思考着這個問題,而且這個想法越來越劇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辭典和柏木贈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這個包裹連同書包,就急匆匆地趕去學校。

    這時候,我一心惦挂着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門,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面。

    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帶到路旁,向他借了3000元,并要求他收下佛教辭典和他贈送的尺八,權作某種貼補。

     柏木平日那種叙述反論時的哲學式的爽快性,早已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他咪纏着眼睛,用迷惘的眼神望着我說: “你還記得《哈姆萊特》一劇中雷歐提斯的父親對兒子忠告了些什麼嗎?他說:‘不要把錢借給别人,也不要向别人借錢。

    錢借出去就沒有了,并且還失去朋友。

    ’” “我已經沒有父親了。

    ”我說,“不借就算了。

    ” “我沒說不惜呀。

    咱們漫漫商量吧。

    現在不知道我能不能湊夠3000元呢。

    ” 我不禁想起從插花師傅那裡聽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從女人那裡榨取金錢的巧妙手段,後來還是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