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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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回成生去吧。

    ” 母親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

    她說那寺廟的權利早已轉讓給别人,僅有的田地也處理了,還清父親所欠的全部醫療費用,今後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我沒有可回的寺廟了!那荒涼的海角村莊也沒有人迎接我了。

     這時,我臉上浮現出一種解放感,不知母親是怎樣理解的。

    她将嘴湊到我的耳邊說: “唉,你沒有别的寺廟了。

    你除了當這金閣寺的住持以外,沒有别的出路了。

    你要博得老師的歡喜,要成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這是媽媽活着的惟一指望啊!” 我驚慌失措,回頭看了看母親。

    但是,心裡害怕,沒能正視她。

     儲藏室已經昏黑。

    母親将明湊近我的耳邊,這位“慈母”的汗味兒就在我的四周飄逸。

    我還記得這時母親笑了。

    遙遠的授乳的記憶。

    淺黑色的Rx房的回想這種心象,多麼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騰。

    點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種肉體的強制力似的東西,使我感到恐懼萬分。

    母親的鬈曲鬓發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看見一隻蜻蜒落在黃昏籠罩的中院那長滿青苔的洗手鐘上,悠閑地憩息。

    傍晚的天空在這小圓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

    四周靜均無聲。

    這時候,鹿苑專簡直成了無人的寺廟。

     我終于直視母親了。

    她那滋潤的唇邊露出閃亮的金牙,笑了。

    我的回答更加結結巴巴了。

     “不過,我、我早晚、會、會被拉去當、當兵的,也許還會、還會、戰死呢。

    ” “傻孩子,連你這樣給巴的人都得當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親,但是結結巴巴吐露出來的話,隻是遁詞罷了。

     “空襲,金閣也可能被燒毀啊。

    ” “已經是這種形勢了,京都決不會挨炸了,美國倫會客氣的。

    ” ……我沒有回答。

    薄暮時分,寺廟中呈現一片海底的顔色。

    石頭依然以一種激烈格鬥的姿态在沉落。

     我默不作聲,母親不當一回事,站起身來望了望圍着五銷席寬的房間的闆門,毫不客氣地說: “還不開晚飯嗎?” --事後回想起來,這次與母親相會,在我的心靈上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如果說這時候我發現母親始終生活在與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裡,那麼也是這時候,母親的想法開始對我産生巨大的作用。

     母親天生就同美麗的金閣無緣,她卻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

    京都不會遭到空襲,盡管這是我的夢想,但也許會是真的。

    假使此後金閣不會遭到空襲的危險,目前我的生存就會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虜了。

    父親一言不發,也許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裡來的吧。

    田山道诠法師是個獨身漢。

    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托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麼隻要我有心,也許就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

    果真如此,金閣将屬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亂了。

    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負擔,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閣遭受空襲。

    這種幻想被母親直率的現實判斷破壞以後,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來。

    過分的胡思亂想,結果鬧得我後脖頸根上長出一個紅腫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

    不料這疙瘩竟紮下了根,以灼熱的沉重的力量,從我的脖頸後面壓迫着我,害得我經常不能安眠。

    這期間,我夢見了我脖頸上長了個純金的光圈,橢圓形的光繞着我的後腦勺,并且愈發熠熠生輝。

    我一覺醒來,卻原來不過是這充滿惡意的腫物的隐痛。

     我終于發燒躺了下來。

    住持把我送到外科醫生那裡。

    身穿國民服、打上綁腿的外科醫生給這腫物起了個簡單的名稱,叫做疖子。

    他連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術刀,消毒過後就動手術了--我呻吟了。

    我感到灼熱的抑郁的世界在我的後腦勺裂開、凋萎、衰竭…… 戰争結束了。

    在工廠裡聆聽停戰诏書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思想的,正是金閣的事。

     一回到寺廟,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這是不足為奇的。

    觀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我那雙質量低劣的運動鞋的膠底卻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聽罷停戰诏書,要是在東京,也許就會有人跑到皇宮前了吧。

    在京都,也有許多人跑到沒有誰在的皇宮前哭泣。

    這種時刻,許多神社佛閣都供人去哭泣。

    這一天,各處的寺廟都定會興隆的,但金閣寺卻偏偏沒有人來。

     灼熱的小石子上隻落下我的孤影。

    應該說,金閣在那邊,我在這邊。

    自從我一睹這天的金閣,我就感到“我們”的關系已經發生了變化。

     由于戰敗的沖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

    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

    迄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于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後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因使金閣重新恢複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裡,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立在這裡”。

     金閣内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

    外牆被亂塗上一層護漆,抵擋着夏日的陽光。

    金閣像天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

    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蕩的百寶架。

    适合于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隻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的虛無之類的東西。

    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裡不可思議地39構築起空虛的外形。

    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美。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于任何種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誇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

    不久以前,我觀看金閣以後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與整體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

    與之相比,現在我所聽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

    那裡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

    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雲霄的沉默,存在在那裡,屹立在那裡。

     “金閣同我斷絕關系了。

    ”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裡的夢想崩潰了。

    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态--美在那邊。

    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态——開始了。

    隻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種事态就将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種絕望的體驗。

    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

    人們說所有的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複蘇并擁有其權利。

    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裡是永恒的存在。

     這“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

    這是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裡響起的蟬聲中也聽見過這種詛咒似的“永遠”。

    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這天晚上,就寝誦經之前,為了特地禱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陣亡者之靈,誦了很長的經。

    戰争以來,佛門各宗都穿着簡樸的圓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師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紅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