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選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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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江紅 寄鄠州朱使君壽昌[1] 江漢西來[2],高樓下[3]、蒲萄深碧[4]。

    猶自帶、岷峨雪浪[5],錦江春色[6]。

    君是南山遺愛守[7],我爲劍外思歸客[8]。

    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説。

     江表傳[9],君休讀。

    狂處士[10],真堪惜。

    空洲對鸚鵡[11],葦花蕭瑟。

    不獨笑書生争底事[12],曹公黃祖俱飄忽[13]。

    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14]。

     [1]蘇軾于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二月至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四月謫居黃州,此詞當作于其時,具體時間不詳。

    朱壽昌,字康叔,時任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知州。

     [2]江漢:長江、漢水,兩水在武漢匯流。

     [3]高樓:指黃鶴樓,在武昌黃鵠山上,面臨長江。

     [4]蒲萄深碧:李白《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緑,恰似葡萄初醱醅。

    ” [5]岷峨雪浪: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江帶峨眉雪。

    ”蘇軾《南鄉子》(晚景落瓊杯):“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渌醅。

    ” [6]錦江春色:用杜甫《登樓》“錦江春色來天地”語。

    錦江在四川,是流入長江的岷江支流。

     [7]君是句:朱壽昌早年曾任陝州通判,終南山在陝州之南,故稱南山遺愛守。

    (通判位次于知州,亦稱通守) [8]劍外:劍南,指四川(在劍門山以南)。

     [9]江表傳:書名,記載三國時吳國的人物事蹟,今已佚,《三國志》裴松之注多所稱引。

     [10]狂處士:指禰衡。

    《後漢書·禰衡傳》:“禰衡,字正平,平原般人也。

    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

    ”曾大駡曹操,曹操怒,但爲避殺人之名,把他遣送于劉表;劉表又送于江夏太守黃祖,後被黃祖所殺,葬于鸚鵡洲。

     [11]鸚鵡:即鸚鵡洲。

    據《後漢書·禰衡傳》,黃祖長子黃射“大會賓客,人有獻鸚鵡者”,黃射請禰衡作《鸚鵡賦》,由是得名。

    其地在今武漢市西南長江之中。

    今鸚鵡洲已非宋以前故地。

    李白《贈江夏韋太守》:“顧慚禰處士,虛對鸚鵡洲。

    ” [12]不獨句:此句之“不”字,他本所無,依詞律爲襯字;論文意,有“不”字較勝。

     [13]飄忽:指死亡。

     [14]願使君三句: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崔顥“遊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

    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無作而去”。

    相傳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等詩是有意和崔顥《黃鶴樓》詩争勝的。

    (見《唐詩紀事》崔顥條)追,超過。

    此三句承上,謂禰衡恃才傲物,痛斥曹操、黃祖,不免無謂,迫害他的曹、黃亦俱已死去。

    歷史皆成陳迹,惟有詩歌才是永恒的,祝願朱壽昌寫出傑出作品追攀前賢。

     水龍吟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爲郡中勝絶。

    元豐五年,予謫居黃。

    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

    覺而異之,乃作此曲,蓋越調《鼓笛慢》。

    公顯時已緻仕,在蘇州。

    [1] 小舟橫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

    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

    危柱哀絃[2],豔歌餘響,遶雲縈水[3]。

    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裏。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裡。

    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4]。

    雲夢南州[5],武昌東岸[6],昔遊應記。

    料多情夢裏,端來見我[7],也參差是[8]。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

    閭丘大夫,見前《蘇州閭丘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詩注。

    陸遊《入蜀記》卷四:“棲霞樓,本太守閭丘孝終公顯所作。

    蘇公樂府雲:‘小舟橫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正謂此樓也。

    ”與蘇軾詞序同。

    但《弘治黃州府志》卷四卻雲:“舊志:在西南。

    宋李顯守黃州時建,坐挹江山之勝。

    ”似有誤。

    《鼓笛慢》,王奕清等《(康熙欽定)詞譜》卷三十:“《水龍吟》,姜夔詞注無射商,俗名越調。

    ……呂渭老詞名《鼓笛慢》。

    ” [2]危柱哀絃:指樂聲淒絶。

    柱,筝瑟之類弦樂器上的弦柱(枕木);危,高;言定音高而厲。

     [3]豔歌二句:用秦青“響遏行雲”典故,見前《蘇州閭丘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詩注。

     [4]五湖三句:指範蠡、西施事,見前《次韻代留别》詩注。

     [5]雲夢南州:指黃州,在古雲夢澤之南。

     [6]武昌東岸:亦指黃州。

    武昌,今湖北鄂城縣,在長江之南,與黃州相對。

    長江在黃州由南流折向東流,故黃州在長江東岸、北岸。

     [7]端來:準來,真來。

     [8]參差:依稀、約略。

    白居易《長恨歌》:“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突兀而起,仙乎,仙乎!‘翠壁’句,奇嶄不露雕琢痕。

    上闋全寫夢境,空靈中雜以凄麗。

    過片始言情,有滄波浩渺之緻,真高格也。

    ‘雲夢’二句,妙能寫閑中情景。

    煞拍不説夢,偏説夢來見我,正是詞筆高渾不猶人處。

    讀東坡先生詞,于氣韻、格律,并有悟到空靈妙境,匪可以詞家目之,亦不得不目爲詞家。

    世每謂其以詩入詞,豈知言哉!董文敏論畫曰‘同能不如獨詣’,吾于坡仙詞亦雲。

    ”(此條鄭批,據《東坡樂府箋》卷二,他本文字有出入。

    )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

    已而遂晴,故作此[1]。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2],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3]。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4],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5]。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

    沙湖,在黃岡東南三十裡。

     [2]芒鞋:草鞋。

     [3]一蓑句:迎着滿身煙雨行走,乃平生經慣,任其自然。

    一蓑,猶“一身”,蓑,名詞作量詞用,如朱熹《水口行舟》:“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一作“一莎”,則作“一川”解。

     [4]蕭瑟處:指遇雨之處。

    蕭瑟,風雨聲。

     [5]也無句:詞從雨寫到晴,雨既不怕,晴亦不喜,均不介意,以表示心境的恬淡。

    蘇軾在海南島所作《獨覺》詩亦有“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句。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

    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

    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 浣溪沙 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1]。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浄無泥[2],蕭蕭暮雨子規啼[3]。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4],休將白髮唱黃鷄[5]。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三月作。

    蘄(qí)水,縣名,今湖北浠水縣。

    《東坡題跋》卷三《書清泉寺詞》:“黃州東南三十裡爲沙湖,亦曰螺師店,餘將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

    聞麻橋人龐安時(字安常),善醫而聾。

    安時雖聾而穎悟過人,以指畫字,不盡數字,輒了人深意。

    餘戲之雲:餘以手爲口,君以眼爲耳,皆一時異人也。

    疾愈,與之同遊清泉寺。

    在蘄水郭門外二裡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水西流。

    餘作歌‘山下蘭芽短浸溪……’是日,劇飲而歸。

    ”(又見《東坡志林》卷一) [2]松間句: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徐公師川嘗言:東坡長短句有雲:‘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浄無泥。

    ’白樂天詩雲:‘柳橋晴有絮,沙路潤無泥。

    ’(按,見《三月三日祓禊洛濱》詩)‘浄’、‘潤’兩字,當有能辨之者。

    ” [3]子規:杜鵑鳥。

    鳴聲淒婉,傳爲古代蜀帝杜宇之魂所化,故亦稱“杜宇”或“杜主”。

    古代詩詞中常借以抒寫覊旅之情。

     [4]門前句:《東坡題跋》卷三、《東坡志林》卷一引此句均作“君看流水尚能西”,君,指龐安時。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絶》其三:“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

    ”與此兩句意同。

     [5]休將句:白居易《醉歌》:“罷胡琴,掩秦瑟,玲瓏(歌妓商玲瓏)再拜歌初畢。

    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鷄與白日。

    黃鷄催曉醜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

    腰間紅綬繫未穩,鏡裏朱顔看已失。

    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

    ”此典蘇軾常用,如《夜飲次韻畢推官》“紅燭照庭嘶騕裊,黃鷄催曉唱玲瓏”,《次韻蘇伯固主簿重九日》“隻有黃鷄與白日,玲瓏應識使君歌”,《過密州次韻趙明叔、喬禹功》“黃鷄催曉淒涼曲,白髮驚秋見在身”等。

    蘇詞此處反用其意,謂不要徒然自傷白髮,悲嘆衰老。

    其《浣溪沙》(雪頷霜髯不自驚)詞“莫唱黃鷄并白髮”,《與宗同年飲》詩“黃鷄催曉不須愁,老盡世人非我獨”等,亦皆反用。

     【評箋】 先著《詞潔》卷一:“坡公韻高,故淺淺語亦覺不凡。

    ” 西江月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

    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

    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1]。

     照野瀰瀰淺浪[2],橫空隱隱層霄[3]。

    障泥未解玉驄驕[4],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5],莫教蹋碎瓊瑤[6]。

    解鞍欹枕緑楊橋[7],杜宇一聲春曉。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三月作。

    蘄(qí)水,水名,流經湖北蘄春縣境,注入長江。

    曲肱(gōng),彎曲手臂。

     [2]照野句:謂月亮照耀着曠野裏的蘄水。

    瀰瀰,水波翻動貌。

     [3]橫空句:謂雲彩依稀橫在天空。

    楊慎《詞品》卷一《歐蘇詞用選語》條:“蘇公詞‘照野瀰瀰淺浪,橫空曖曖微霄’,乃用陶淵明‘山滌餘靄,宇曖微霄’(按,見《時運》詩)之語也。

    填詞雖于文爲末,而非自選詩、樂府來,亦不能入妙。

    ” [4]障泥句:《晉書·王濟傳》:王濟“善解馬性,嘗乘一馬,着連乾障泥,前有水,終不肯渡。

    濟曰:‘此必是惜障泥。

    ’使人解去,便渡。

    故杜預謂濟有馬癖。

    ”障泥,馬薦,用錦或布做成,墊在馬鞍下,垂馬腹兩旁,以遮塵土。

    驕,活躍。

    此謂馬因障泥披其上而精神飽滿。

    此正用王濟之典。

     [5]可惜:可愛。

     [6]莫教句:王濟之馬因惜馬薦而不肯渡河,此句卻謂解下馬薦爲了“醉眠”,不使馬渡河,踏亂一溪月色。

    此反用王濟之典。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六:“山谷詞‘走馬章臺,踏碎滿街月。

    ’公偏不忍踏碎,都妙。

    ” [7]解鞍句:用鞍作枕,斜卧橋上。

     洞仙歌[1] 餘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

    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2]。

    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蘂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3],作一詞,朱具能記之。

    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4]。

    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爲足之雲。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5]。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6]。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1]據詞序,蘇軾作此詞時爲四十七歲,當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

     [2]孟昶(chǎng):五代時後蜀國主。

     [3]花蘂夫人:一説姓徐。

    《能改齋漫録》卷十六《花蘂夫人詞》條:“僞蜀主孟昶,徐匡璋納女于昶,拜貴妃,别號花蘂夫人。

    ……陳無己以夫人姓費,誤也。

    ”(陶宗儀《輟耕録》卷十七亦引)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卷五十亦主徐氏説。

    一説姓費。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引《後山詩話》:“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宮,事後主,嬖之,號花蘂夫人。

    ”(《詩人玉屑》卷二十亦引)毛晉《三家宮詞跋》雲“孟昶之有費氏也”,亦主費氏説。

    下“摩訶池”,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六十七《成都市》:“摩訶池,在府城内。

    隋開皇中,欲伐陳,鑿大池以教水戰。

    《成都記》:池在張儀子城内,隋蜀王秀取土築廣子城,因爲池,有胡僧見之曰:‘摩訶宮毘羅。

    ’梵語謂摩訶爲大,宮毘羅爲龍,言此池廣大有龍也。

    ……蜀王建武成元年,改爲龍躍池。

    ……後主衍建宣華苑于池上,又改爲宣華池。

    ”其故地在今成都市郊。

     [4]首兩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引此詞序,此下有“雲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十字。

     [5]冰肌三句:清沈祥龍《論詞隨筆》:“詞韶麗處不在塗脂抹粉也。

    誦東坡‘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句,自覺口吻俱香。

    ” [6]金波二句:金波,月光。

    玉繩,北鬥七星中的兩顆星,在第五星玉衡的北面,可代指鬥柄;玉繩低轉,表示夜深。

    金波與玉繩常聯用,如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

    ” 【評箋】 張炎《詞源》卷下:此詞“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草堂詩餘正集》卷三:“清越之音,解煩滌苛。

    ”又曰:“自高則誠《琵琶記》采入賞夏,遂覺耳熟,喜留得‘一點明人(月)窺人’句,初緻未損。

    ” 【附録】 關于蘇軾此詞與孟昶詞的關係,前人記述不同。

    (一)依蘇軾詞序之意,孟作《玉樓春》詞,蘇以其首兩句足成此詞。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漫叟詩話》雲:楊元素(繪)作《本事曲》,記《洞仙歌》‘冰肌玉骨……’錢塘有一老尼,能誦後主詩首章兩句,後人爲足其意,以填此詞。

    餘嘗見一士人誦全篇雲:‘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

    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

    起來瓊戶啓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

    ’”又引蘇軾《洞仙歌序》,并雲:“《漫叟詩話》所載《本事曲》雲‘錢塘一老尼,能誦後主詩首章兩句’,與東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當以《序》爲正也。

    ”《歷代詩餘》卷一一三引《溫(漫)叟詩話》:“蜀主孟昶令羅城上盡種芙蓉,盛開四十裡,語左右曰:‘古以蜀爲錦城,今覩之,真錦城也。

    ’嘗夜同花蘂夫人避暑摩河(訶)池上,作《玉樓春》詞雲:‘冰肌玉骨清無汗……’(同上引,文字稍異)”則知上引八句“詩”,乃《玉樓春》詞。

    姚寬《西谿叢話》卷上亦引此作,并謂“孟蜀王水殿詩,東坡續爲長短句”,言“續”而非櫽括。

    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四《萬曆四十年十二月八日》條:“高生指引一人持東坡墨蹟來,乃行書《洞仙歌》詞一首,字如當三錢大,豐茂多姿,全法徐季海。

    此詞首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舊傳蜀花蘂夫人句,後皆坡翁續成之。

    豪華婉逸,如出一手,亦公自所得意者。

    染翰灑灑,想見其軒渠滿志也。

    有頤庵圖記,胡文穆公家物。

    ”(二)蘇詞乃櫽括孟詞而成。

    張邦基《墨莊漫録》卷九,先記蘇軾《洞仙歌序》謂在孟詞首兩句基礎上足成此詞;又記:“近見李公彥《季成詩話》乃雲:‘楊元素作《本事曲》(原脫“曲”字),記《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錢塘有老尼能誦後主詩首章兩句,後人爲足其意,以填此詞。

    ’其説不同。

    ”然後又記:“予友陳興祖德昭雲:‘頃見一詩話,亦題雲李季成作,乃全載孟蜀主一詩:“冰肌玉骨清無汗……”雲東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處景色暗相似,故櫽括稍協律以贈之也。

    予以謂此説近之’。

    據此,乃詩耳。

    而東坡自叙乃雲是《洞仙歌令》,蓋公以此叙自晦耳。

    《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國初未之有也。

    ”張德瀛《詞徵》卷五亦引《墨莊漫録》,且雲:“今觀坡詞,與蜀主全詞脗合,非但記其兩句。

    ”王明清《揮麈録·後録餘話》卷一:“如‘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孟蜀王詩,東坡先生度以爲詞。

    昔人不以蹈襲爲非。

    ”《竹坡詩話》:“‘冰肌玉骨清無汗,……不道流年暗中換’,世傳此詩爲花蘂夫人作,東坡嘗用此作《洞仙歌》曲。

    或謂東坡託花蘂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

    ”朱彜尊《詞綜》卷二選録孟昶《玉樓春·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并按語雲:“蘇子瞻《洞仙歌》本櫽括此詞,然未免反有點金之憾。

    ”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蜀主孟昶‘冰肌玉骨’一闋,本《玉樓春》詞,蘇子《洞仙歌》櫽括其詞,反爲添蛇足矣。

    《詞綜》謂爲‘點金’,信然。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又東坡《洞仙歌》,隻就孟昶原詞敷衍成章,所感雖不同,終嫌依傍前人。

    《詞綜》譏其有點金之憾,固未爲知己,而《詞選》(張惠言)必推爲傑構,亦不可解。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卻雲:“坡老改添此詞數字,誠覺氣象萬千,其聲亦如空山鳴泉,琴築競奏。

    ”朱、李、陳、鄭對二詞所評高下不同,然謂蘇詞櫽括孟詞則一。

    (三)《玉樓春》詞乃有人櫽括蘇詞而託名孟昶者。

    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上:“東京士人櫽括東坡《洞仙歌》爲《玉樓春》,以記摩訶池上之事。

    見張仲素《本事記》。

    ”宋翔鳳《樂府餘論》評胡仔語:“按,《叢話》(《苕溪漁隱叢話》)載《漫叟詩話》而辨之甚備。

    則元素《本事曲》仍是東坡詞,所謂見一士人誦全篇雲雲者,乃《漫叟詩話》之言,不出元素也。

    元素與東坡同時,先後知杭州,東坡是追憶幼時,詞當在杭足成之。

    元素至杭,聞歌此詞,未審爲東坡所足,事皆有之。

    東坡所見者蜀尼,故能記蜀宮詞,若錢塘尼,何自得聞之也。

    《本事曲》已誤,至所傳‘冰肌玉骨清無汗’一詞,不過櫽括蘇詞,然删去數虛字,語遂平直,了無意味。

    蓋宋自南渡,典籍散亡,小書雜出,真僞互見,《叢話》多有别白。

    而竹坨《詞綜》顧棄此録彼,意欲變草堂之所選,然亦千慮之一失矣。

    ”鄧廷楨《雙硯齋詞話》據謝元明發現石刻事(見下),謂“是昶詞本作《洞仙歌》,尤無疑義。

    乃不知誰何别作《玉樓春》一闋,僞託蜀主原詞,其語句乃取坡詞剪裁而成,緻爲淺直而小。

    長蘆《詞綜》不收坡制,轉録膺詞,且詆坡詞爲‘點金成鐵’。

    竹坨工于顧曲者,所嗜乃顛倒如此,非惟味昧淄澠,抑且誣燕郢矣”。

     以上第三説係駁第二説,而支持第一説,主第二説者雖不乏其人,實無法推翻蘇詞自序所言。

    浦江清先生《花蕊夫人宮詞考證》(見《浦江清文録》)雲:“摩訶池詞出蘇軾之《洞仙歌序》,惟軾明言除首二句外,皆彼所自作,好事者櫽括東坡詞以爲《玉樓春》一調,以歸之于孟昶,其事妄也。

    倘東坡知此《玉樓春》全詞,何必更作《洞仙歌》,倘不知之,何能暗合古詞如此乎?”又雲:“《洞仙歌》與《玉樓春》調異而文同,或者有人櫽括蘇詞以付歌者,遂爾兩傳。

    時人不察,反以《玉樓春》在前,而歸之于孟昶,此好奇之過也。

    ”推論平實可信。

     又趙聞禮《陽春白雪》卷二:“宜春潘明叔雲:蜀王與花蘂夫人避暑摩訶池上,賦《洞仙歌》,其辭不見于世。

    東坡得老尼口誦兩句,遂足之。

    蜀帥謝元明因開摩訶池,得古石刻,遂見全篇。

    其詞雲:‘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貝闕琳宮恨初遠。

    玉闌幹倚遍,怯盡朝寒;回首處,何必留連穆滿。

     芙蓉開過也,樓閣香融,千片紅英泛波面。

    洞房深深鎖,莫放輕舟;瑤臺去,甘與塵寰路斷。

    更莫遣流紅到人間,怕一似當時,誤他劉阮。

    ’”張德瀛《詞徵》謂此詞“殆孟昶詞(指《玉樓春》)所本乎?”僅屬推測。

    宋翔鳳《樂府餘論》評雲:“按,雲‘自清涼無汗’,確是避暑,而又雲‘怯盡朝寒’,則非避暑之意。

    且坡序雲‘夜起’,而此詞俱晝景,其中‘貝闕琳宮’‘闌幹’‘樓閣’‘洞房’‘瑤臺’,拉雜湊集,明是南宋人僞託。

    ”所疑幾點,頗有理,然斷爲“南宋人僞託”,證據亦不足。

     念奴嬌 赤壁懷古[1]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2]。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3],雄姿英發[4]。

    羽扇綸巾[5],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6]。

    故國神遊[7],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8]。

    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9]。

     [1]傅藻《東坡紀年録》謂此詞與《前赤壁賦》同作于元豐五年七月;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一則謂元豐四年十月作,然皆無具體考證。

    赤壁,此指黃州赤鼻磯。

    三國時赤壁之戰所在地,迄今諸説岐異。

    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十九:“《(太平)寰宇記》引舊《圖經》雲:‘烏林爲赤壁。

    ’新經雲:‘今江漢間言赤壁者有五:黃州、嘉魚、江夏、漢陽、漢川。

    ’其記各有所據。

    惟江夏之説近古而合于史。

    ”王象之認爲應從《水經注》説(《水經·江水注》“江水左逕百人山〔今漢陽縣南紗帽山〕南,右逕赤壁山北,昔周瑜與黃蓋詐魏武大軍處所也”),則赤壁即今湖北武昌縣西之赤磯山,與紗帽山隔江相對;他并指出漢陽之説出于《荊州記》;漢川之説是以赤壁草市爲赤壁;黃州之説出于《齊安拾遺》,以赤鼻山爲赤壁;嘉魚之説出于唐章懷太子《後漢書·劉表傳》注。

    楊守敬《晦明軒稿·答友人書》亦據《水經注》言赤壁之下有大、小軍山及在百人山南,主張武昌之説。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六《嘉魚縣·赤壁山》條:“縣西七十裡。

    《元和志》:山在蒲圻縣西一百二十裡,時未置嘉魚也。

    其北岸相對者爲烏林,即周瑜焚曹操船處。

    ……今江漢間言赤壁者有五:漢陽、漢川、黃州、嘉魚、江夏也,當以嘉魚之赤壁爲據。

    ”則在今蒲圻縣西北。

    此二説迄無定論,其他三説皆被否定。

    蘇軾對黃州赤鼻磯是否三國古戰場亦有懷疑。

    其《與範子豐書》雲:“黃州少西,山麓鬥入江中,石室如丹,傳雲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

    ”(又見《東坡志林》卷四《赤壁洞穴》條)朱彧《萍洲可談》卷二記黃州“州治之西,距江名赤鼻磯。

    俗呼‘鼻’爲‘弼’,後人往往以此爲赤壁。

    ……東坡詞有‘人道是周郎赤壁’之句,指赤鼻磯也。

    坡非不知自有赤壁,故言‘人道是’者,以明俗記爾”。

    陸遊《入蜀記》卷四亦言蘇軾有“疑”,“賦雲‘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樂府雲:‘故壘西邊,人道是當日周郎赤壁。

    ’蓋一字不輕下如此”。

    (另參看《韻語陽秋》卷十三等)但以黃州赤鼻磯爲三國古戰場,詩歌吟詠中早見,如杜牧《齊安郡晚秋》即有“可憐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釣魚”句。

     [2]周郎:《三國志·吳志·周瑜傳》:“周瑜,字公瑾,廬江舒人也。

    ”建安三年,“自居巢還吳”,孫策授其“建威中郎將”。

    “瑜時年二十四,吳中皆呼爲周郎。

    ” [3]當年:當時。

    或解作盛壯之年,亦可通。

     小喬句:《三國志·吳志·周瑜傳》載,周瑜從孫策攻皖,“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

    (孫)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

    時在建安三年或四年,周瑜二十四五歲;赤壁之戰在建安十三年,周瑜三十四歲,結婚已十年。

    言“初嫁”爲突出其風流倜儻、少年得志。

     [4]雄姿英發:雄姿,《三國志·吳志·周瑜傳》:“瑜長壯有姿貌。

    ”英發,指談吐不凡,識見卓越。

    《三國志·吳志·呂蒙傳》載孫權論呂蒙的學問、籌略可與周瑜相比,“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

    ”蘇軾《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酒》:“知音如周郎,議論亦英發。

    ” [5]羽扇綸(guān)巾:程大昌《演繁露》卷八《羽扇》條:“《語林》曰:‘諸葛武侯與晉宣帝戰于渭濱,乘素車、着葛巾,揮白羽扇,指麾三軍。

    ’《晉書》:‘顧榮征陳敏,自以羽扇麾之,敏衆大潰。

    ’是皆特持羽扇以自表異,而令軍衆瞻求易見也。

    《晉中興徵説》曰:‘舊羽扇翮用十毛,王敦始省改,止用八毛,其羽翮損少,故飛翥不終,此其兆也。

    ’據此語以求其制度,則是取鳥羽之白者,插扇柄中,全而用之,不細析也。

    今道家繪天仙象中,有秉執羽扇者,皆排列全翮以緻其用,則制可想矣。

    ”綸巾,用絲帶做的便巾。

    羽扇綸巾,指便裝而非戎服,形容風度瀟灑。

    此指周瑜,他是全詞的中心人物,不必泥指諸葛亮。

    蘇軾《永遇樂》(天末山橫)“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裡”,“綸巾羽扇”指自己裝束;《送將官梁左藏赴莫州》“葛巾羽扇紅塵靜”,則指别人,足證此爲儒將一般打扮。

     [6]灰飛煙滅:李白《赤壁歌送别》:“二龍争戰決雄雌,赤壁樓船掃地空。

    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于此破曹公。

    ”《邵氏聞見後録》卷十九:“東坡《赤壁詞》‘灰飛煙滅’之句,《圓覺經》中佛語也。

    ” [7]故國神遊:神遊故國(舊地、古戰場)。

     [8]多情句:“應笑我多情早生華髮”的倒裝。

    劉駕《山中夜坐》:“誰遣我多情,壯年無鬢髮。

    ”《六一詩話》載:“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詩有‘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之句。

    ”蘇軾《潁州初别子由》亦有“多憂髮早白”語。

     [9]酹(lèi):以酒灑地表示祭奠。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苕溪漁隱曰: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語意高妙,真古今絶唱。

    ” 俞文豹《吹劍録》:“‘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按,“人間如夢”句,一本作“人生如夢”)、二‘故’、二‘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