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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在他"芹圃"一字的基礎上取号"雪芹",應該是從東坡詩裡的"泥芹""雪芽"取義。

    《東坡八首》這詩遠比蘇轍的詩和一百多年後範成大的詩有名。

    東坡最著名的别号也由此而起。

    曹寅很喜歡蘇轼的詩,可從他所作詩中有"用東坡集中韻"一事看出來。

    《四庫提要》也說:"其詩出入于白居易、蘇轼之間。

    "雖然失之簡單化,畢竟看出有蘇詩的作用。

    曹雪芹自己的作品也往往現出蘇轼的影響,例如《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寫"寒塘渡鶴影"那隻"黑影裡嘎然一聲"飛起的白鶴,正像《後赤壁賦》裡描寫的那隻"玄裳缟衣,戛然長鳴"的神秘的孤鶴。

    第三十八回寶玉的"種菊"詩裡有"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和"泉溉泥封勤護惜"的句子,與《東坡》詩中"微泉","泥芹宿根"和"昨夜"一犁"雨"之活荒草,也可能有一些淵源。

    假如這個猜測不全錯,那就更可見雪芹确曾留心過《東坡八首》了。

    他家先世既"屢蒙國恩",後來皇恩枯竭,遭受抄沒,也許正如汝昌所說,其時或許還有人保護才得幸存過活。

    他想到蘇轼的遭遇,讀了《東坡》詩,當然會引起許多同感,何況東坡詩又用的是他的字"芹"自比,所以便取了"雪芹"做别号。

    東坡的"泥芹"之泥固然是污濁的(寶玉所謂"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它的"雪芽"卻是出于污泥而不染。

    蘇轼兄弟詩裡的雪多半是潔白而有保護作用的,曹雪芹筆下的雪尤其美麗,帶有耐冷保護諸義。

    試看《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蘆雪庭即景詠雪聯句中說的:"有意榮枯草,無心飾萎苕",便帶有這種意思。

    ("苕"字程、高本誤作"苗",殊不知這兒苕字是取《詩經》小雅《苕之華》之義,朱傳所謂"詩人自以身逢周室之衰,如苕附物而生,雖榮不久,故以為比。

    "雪芹原句是指雪不願來裝飾那些依附于即将衰敗的皇室統治者的人們。

    改成"苗"字便全不相合了。

    )"雪芹"二字含有宿根獨存、潔白、清苦和耐冷諸義。

    蘇轍後來寫《新春》詩時,用"雪底芹"一詞,也許仍是受了東坡詩的影響,他下面兩句是:"欲得春來怕春晚,春來會是出山雲",也有瞻望東風解凍的意思。

    說到這裡,不免想起汝昌在增訂本《新證》裡采錄《午夢堂集》一篇《曹雪芹先生傳》,其中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說雪芹号"耐冷道人"。

    這就和我上面所解釋的"雪芹"意義恰好相合。

    這篇傳裡固然有好些錯誤,但有好幾處說得相當正确,正如汝昌所說,“豈盡向壁虛構所能為?” 說到這裡,不妨再給曹雪芹的另一個别号"夢阮"附帶也解說幾句。

    大家都知道這别号是表示向往阮籍。

    敦誠贈雪芹詩已明說"步兵白眼向人斜"。

    追憶他的詩也有"狂于阮步兵"之句。

    但雪芹做人的态度狂傲像阮籍,也許還是表面的;他向往阮籍而取号"夢阮",我以為或許還有更深一層意義。

    這就牽涉到阮籍的處境、思想和态度,與曹雪芹有許多相類似之處的問題。

    《晉書》本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這本已像"于國于家無望","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了。

    大家又都知道,阮籍的父親阮瑀曾做過曹操的"司空軍謀祭酒,管書記",和曹丕、曹植兄弟都很要好,為"建安七子"之一。

    司馬氏篡魏時,曹爽、何晏等謀複興曹魏,事敗被誅。

    阮籍曾拒絕屬于司馬氏一黨的蔣濟的邀請。

    據《魏氏春秋》,籍卻擔任過曹爽的參軍。

    他又與何晏等人相似,浸沉于老、莊思想,違背司馬氏一黨所倡導的保守派儒家禮教。

    嵇康說他"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讐"。

    曹雪芹因雍正奪取政權後發現曹家和他的政敵胤禩、胤■有關系而遭抄家之禍。

    他的身世自然很容易使他聯想到阮籍在司馬氏奪取曹魏政權後的遭遇。

    何況阮家世屬曹黨,而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時常被稱贊才如曹植;寅著《續琵琶》傳奇替曹操贖回蔡文姬事吹噓,當時人便批評他可能袒其同宗。

    曹寅贈洪昇詩正有"禮法誰曾輕阮籍"之句。

    敦誠也嘗引杜甫詩說雪芹乃是"魏武之子孫",而敦敏寄雪芹的詩也說:"詩才憶曹植。

    "這當然并不一定是說曹雪芹已确認曹操是他的祖先。

    《紅樓夢》裡把王莽、曹操一樣說成"大惡",但那到底隻是賈雨村說的"假語村言"。

    我所要指出的隻是,曹雪芹的家世背景很容易使他聯想到并同情于因屬于曹黨而遭受政治歧視的阮籍。

     再看阮籍的為人處世,王隐《晉書》說:"阮籍有才而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

    "《魏氏春秋》說他"宏達不羁,不拘禮俗。

    "《世說新語》《任誕篇》注引《文士傳》說他"放誕有傲世情,不樂仕宦。

    "但他能"口不論人過",目的是"佯狂避時"以免禍,所以司馬昭說他"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不曾加害于他。

    正和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掩飾着說:"毫不幹涉時世""亦非傷時罵世"相類似。

    尤其明顯的是,《紅樓夢》的作者對女子特别同情,對男女愛情尤别有體